二十六
小石塔塔身潔白,造型別致,將庭院點綴得清秀雅致。金靜梓從一進門就喜歡上了這個塔,枝子告訴她這是父親為她和母親建造的慰靈塔,塔身上原本刻有兩個人的名字,現在,一個已經被鑿去,隻剩下了吉閃鄰子在上邊,成為了母親靈魂的依附與歸宿。學著枝子的樣子,金靜梓也望空三擊掌,告知在家的和不在家的,有緣和無緣的,過路的和常駐的一切神靈,其中也包括她的母親,護佑她在日本順利地紮下根,平安地生活下去。
在這個家裏,父親很少說到母親,繼母喜梅子也閉口不提母親,在這個家庭裏,除了母親留給她的那套和服,再尋不出母親一絲一毫的痕跡,連張照片也沒留下,似乎母親壓根就沒在這個家庭裏生活這一樣。花園的石塔,說是來紀念母親的,卻隻簡單記載了一個名字,再無其他。金靜梓真希望有誰拉著她的手,如同講一個古舊故事一樣地說,你戰親那會兒啊……可是沒有,吉網家沒有一個人能講得出來。信彥不是母親生的,但他卻是哥哥,應該是吉岡家的長子,但既然是長子,家族的“大樹”上又沒有他的名字,繼母將母親一口一個“夫人”地稱呼,誰都聽得出,這其中絕不夾雜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她將這種感覺告訴劉麗,這個年輕人解釋說,日本婦女就是這德行,每個人都準備了大置恭敬讚美的詞必要時可以毫不費力地掏出來,既表現了禮貌又屁事不頂。金靜梓說枝子就不是這樣的人,她認為枝子是吉岡家一個實際又體貼的好媳婦,在某種程度,她的角色甚至和用人阿美相差無幾。全家吃飯時,她在飯桌旁一碗一碗地為公婆丈夫孩子盛飯,一碟一磲為大夥分菜,忙得不可開交。本來這事阿美可以勝任,但是父親固執地認為在飯桌前伺候的應該是長媳婦,絕不能讓什麼用人來擔當,所以,這個工作就成了枝子的責無旁貸。
劉麗告訴金靜梓,枝子是東京帝國大學德國文學專業的碩士生,絕不是什麼普通的“家庭婦女”。金靜梓就更不明白了,讀了那麼多年的大學,難道就是為了站在桌前為大夥舀湯盛飯,伺候孩子、男人上學上班?金靜梓又想起蘇彬,其實蘇彬也沒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擱別人,他也許是個求之不得的好丈夫……
“文革”期間她被下放到醬菜廠醃鹹菜,蘇彬是她的組長,他同情她,關照她,沒有兩個月就提出了結婚的請求。她想他大概是看上了她的容貌,這其實是最靠不住的。她婉轉地提出了自己的社會關係,蘇彬說他絕不在乎什麼滿洲國的嶽丈,他家往上數五輩都是赤貧,紅得發紫,足可以染成紅的、白的、黑的、花的任何五顏六色。她沒有說話,她嗅到了他身上的韭菜花和老醃蘿下味兒,當然,她自己身上的味兒也好不了哪兒去。後來就結了,每天過著淡而無味的日子,盡管他們每天都在折騰那些鹹而又鹹的鹹菜。後來,她考上了衛生學校,當了護士,蘇彬還在醬菜廠醃水蘿下,她幾次鼓動蘇彬學點兒什麼,蘇彬說醃菜就挺好,這也是有關國計民生的一個偉大職業,誰能不吃鹹菜呢?
太陽暖暖地照著,沒有事情好做,金靜梓閑得心裏發慌。她踱過小石橋,水裏的金鯉追逐著她的影子將小圓嘴討好地拱出水麵。她揪了根草棍丟下去,魚兒們紮在一堆將那根棍兒頂起多高,又搶橄欖球般將那棍兒拽到睡蓮底下去了。金靜梓從來沒有這麼閑在過,從來沒有這麼無所事事過。在國內,日日盼著禮拜天,盼著休息,她所在的科室,護士們要輪班倒,真正休息的時候並不是社會意義的周日,就那,也早早就設計著,盼望著了。休息日之所以顯得那麼珍貴,是有一周的工作日做陪襯的。如今在生活中取消了工作,隻剩下了假口,這假口便顯得沒有意思,沒有快樂,黯然失色。她想起了產床上,在她手底下產出的紅撲撲的要兒,想起了那些閃著光澤的止血鉗和手術刀,想起了來蘇、新潔爾滅和血腥混雜的婦產科特有的氣息,想起並不招她喜歡的蘇彬……惆悵得有些莫名其妙。
小白塔孤寂地站立在青草地上。
憂傷的母親身邊站著憂傷的她。
頭上是深藍的天,台風剛過,大團的雲飛快地向東奔跑,海上吹來鹹濕的風,有翻騰醬菜缸的味道。金靜梓隔著院牆的欄杆朝外麵看,馬路對麵一個小男孩正坐在樓門口對著電線杆發愣。她朝孩子輕聲地招呼,孩子很生氣,朝她使勁嚷嚷。她叫來劉麗,劉麗說她把小孩的紅嘴兒嚇飛了。她趕忙道歉,說一會兒紅嘴兒還會飛回來的。劉麗問電線杆上那麼多麻雀,為什麼偏偏看中紅嘴兒,小孩說紅嘴兒是從他的家鄉西歸浦飛來的。她問西歸浦在哪裏,孩子說是韓國濟州島的一個地方,那裏離日本的福江島最近,紅嘴兒們經常飛來飛去,能飛到東京他的家門口的,一定是他家鄉的老相識,千裏迢迢來看望他了。金靜梓問他為什麼會從西歸浦來日本,他說找姥姥,他的姥姥是日本人。孩子的日本話明顯地帶有“嚕嚕”的音,語法也亂,跟金靜梓的半吊子日語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