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子說,每天寫經,在菩提樹下打坐,好像突然才發現天藍得可愛,鳥叫得動人,風吹得清爽,連每天喝的白粥也變得有滋有味。
金靜梓說,枝子、信彥在下頭等著呢。
枝子說……他來了……暫時還是不見好,既然已經住進廟裏了,還跟丈夫接觸,不好啊。
金靜梓說,又不是真出家了,見見怕什麼,再說,就是真成了佛門弟子也是允許結婚的。說著就拉著枝子往外走。
枝子在門口果斷地止住了腳步說,見了麵不好辦哪。
金靜梓說,要不我回避?
枝子說,不是那個意思……有些事說不清楚……頭腦裏有些想法,三言兩語溝通不了……我得趕緊進去與經了,出來時間長了不好……
說著,枝子已經開始往回走了。
金靜梓說,我下去怎麼跟信彥交代呢?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去?
枝子站在台階上說,等到我不願意在這待的時候。
枝子說完就把門掩上了,空留下金靜梓站在院裏發呆。
金諍梓順著山路往下走,遠遠地看見信彥在草坪那邊往山上望,見隻下來一個,低頭拉開車門鑽進去了。
三十
金靜梓收到了蘇彬的回信,信中說他已經結婚了,新娘就是金靜梓同科的護士劉玉蘭,還寄來了穿著婚紗的彩色照片。金靜梓想,離異的劉玉蘭帶著一個小男孩嫁給了蘇彬,這樣也很好,兩個人都是很溫和很知足的人,小門小戶小日子,一個愛下棋,一個愛打毛衣,隻是自己有些失落……
父親和繼母對她越發冷落,大家可以在飯桌上相安無事地各吃各的飯,不說一句話,竟沒有人感覺到氣氛的怪誕和壓抑。她有時在走廊裏碰到父親,父親可以目不斜視地從她跟前走過,好像她是一道一閃即逝的霞光,霞光過去了,隻剩下空寂。信彥每天忙碌公司的事情,家裏幾乎很難看到他。孩子已經習慣了沒有母親的生活,聽說不久要住到學校去。沒有人給袓先獻茶,祖先似乎也沒有怪罪,照舊保佑著這個家族的安寧和源源不盡金錢收入。
金靜梓臉色越發蒼白,常常的眩暈,精神有些恍惚。
混跡家人中,覺得難堪的忍受;獨處時,又感到冰窖似的悲哀。每天的就是坐在庭院裏看那座白塔,看塔的顏色隨著日光的轉換而轉換。繼母有一天對信彥說,靜子的精神好像不太正常,讓他抽空帶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丙哲過來了,她隔著欄杆問他的紅嘴雀兒是不是還常來。丙哲說有日子沒見了,主要是日本天氣太熱,紅嘴兒不習慣。丙哲問他給她的蓖麻蠶結繭了沒有。
金靜梓結結巴巴地說,結了吧……結了。她突然想起了當初丙哲送給她的兩條蠶,大概當天就被阿美扔了,她連問也沒問。
丙哲問是賽力先結的還是瑪亞先結的。金靜梓說,是一塊兒結的吧,對,它們是一塊兒結的,潔白潔白的,又胖又大,好玩極了。
丙哲疑惑地看著她,說,真是白的?
金靜梓說,真是白的,微微有點兒發黃。
金靜梓在當孩子的時候也玩過蠶,她認為哄個小孩子不在話下。
丙哲晈著嘴唇沒有說話,小臉憋得通紅。終於他說,可我的蠶裏沒有一條白的,賽力發紅,瑪亞是藍的,它們根本結不出白繭來!
金靜梓說,的確是……白的……
她嘴上沒改口,心裏卻一陣陣痛苦,連對孩子也說謊,自己怎麼變成了這樣,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其實自己比他們又好到哪兒去?
丙哲說,我再不跟你說話了!說完一轉身跑了,頭也沒回。晚上,她沒有下樓吃飯,也沒有人來叫她。
早晨,她照舊沒有下樓。也不餓,隻覺得自己在輕飄飄地飛,霞光一樣在房間內滑動,有時滑到窗戶邊,有時滑到天花板上。她看到了窗外的白塔,一個慘白的沒有生命的石塔,她已經不相信,會有任何生命附著在上麵……恍惚間,繼母送來了麵,也是慘白的,沒有任何色彩和內容的麵,隻有她的自身是有顏色的,美麗的,飄忽不定的。
樓下有聲音,好像是枝子回來了。
傍晚的時候,阿美在喊,飛機出事啦!
從東京飛往大阪的波音七四七傍晚的時候墜毀在群馬的崇山峻嶺中。電視裏播出了長長的遇難者名單,五百二十四名罹難者中有吉岡信彥的名字。
吉岡家族內死一般寂靜。
電視台終日播放著飛機失事的報道,“八一六”空難成為全國關注的話題。這期間,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反複播放的慘烈畫麵下,曾滾動出一行字幕新聞:
山手線電車品川站附近,一婦女奔向進站電車,命殞輪下,山手線車輛運行中斷二十分鍾。
一個人的生命,和五百二十四人相比,微乎其微,更何況是“有意”為之。有人說,那個“奔向進站電車”的婦女是吉聞家的女兒,吉岡靜子,但是並沒有誰對這件事予以證實。隻是有一天,丙哲下學,看到吉同家的喜梅子從車輛下來,跑過來問,你們家的靜子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