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查詢銀行轉發下來的生活補助金,少了十四萬,夢蓮到有關部門詢問,公務員說李養順在秋葉原的公司有收入,補助金必須將這筆錢衝掉,符合同民最低生活保障法的規定。
夢蓮說這麼說,我們幹和不幹拿的錢一樣。”
公務員說是這麼回事。
夢蓮說:“那我們起早貪黑地上班圖的是什麼?”
公務員聽不懂。
夢蓮回來把情況向丈夫說了,李養順說:“哪能不工作呢,那份補助錢老拿著你不嫌丟人?”
夢蓮說:“丟什麼人,大日本國把你丟在中國幾十年都不嫌丟人,你拿它幾塊錢倒怕丟人,這錢不拿白不拿。”
李養順說:“靠國象養活,總不是長久之計,咱們還得自己發展,咱們得掙自己的錢,小春說得對,咱們得有自己的家,咱們把媽接出來過……”
夢蓮說:“你不是說這兒就是家嗎?”
李養順說:“我沒說它不是家。”
但是秋葉原的工作越來越不好幹了,說是能掙到十四萬,但扣去厚生年金,健康保險,雇傭保險,社會保險,居民稅,所得稅,到手不及十萬,而最低生活保障的扣除卻是按十四萬扣,也就是說,幹得越多,掙得越少,這不能不讓李養順細細考慮了。燒賣組的歸國者們紛紛另謀出路,老孫去了四國的蜜柑園,老常去了鹿兒島,組裏由一些新來的“殘留孤兒”頂替了,隻有山本還一如既往,很認真地讓大家繼續背條款。
家裏也發生了變化,女兒向大家宣布,她已正式改名叫上野春子,說是為了好參加明年春天的女子短大考試,她要學家政學,她覺得在女性家庭管理方麵她的知識太缺乏,女人最好的歸宿是找個好婆家,她為此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因為她已經不年輕了。
兒子整月不著家,誰也說不清他在外頭幹些什麼,也不向家裏要錢,他說他打工完全能養活自己。據說是和幾個歸國者的子女在搞什麼摩托車的推銷工作,也有人幾次看見他傍晚時分和一群年輕人騎著人摩托,轟鳴著,在街上橫衝直撞,按日本人的說法是成了“暴走族”的一員。
李養順感到自己對孩子們的監護能力正在減弱,正在喪失,他和他的孩子們的距離正在拉大,這距離不是中國人常說的那種“代溝”,這是另外一種比代溝更可怕的東西。在他和夢蓮正與日本社會,與上野家族艱難磨合的時候,他的孩子們卻過了語言關,漸漸地與這個小小的經濟發達的島國相互融合,從言語做派到穿著打扮,從思維方式到價值觀念,都潛移默化地有很大改變,他們上經不是對“奶酪”和“新鮮服裝”感興趣的中國人了,他們變成了日本社會的一分子。
夢蓮終日為紅鹽白米操勞,為婆婆的吃喝拉撒忙碌,為垃圾的可燃與不可燃傷神,貞子偶爾也過來幫著料理婆婆的一些瑣碎事情,終是沒有他們剛到時那麼熱情。
那把刀晚上被夢蓮拿到走廊的拐角,白天照舊擺放神龕,政治上的心理厭惡早已被由此麻煩而產生的厭惡所替代,依著李家人的想法,這把上野家的袓傳寶貝刀實實已經成了他們的遲累,他們巴不得哪天讓偷兒偷去。
但在日本好像見到溜門撬鎖的小偷,願望也隻能是願望而已。
一天晚:,次郞拿著上野家的財產繼承書、戶日本、地契、房契、稅單等等來到正房,進門就說來商量分家的事。
李養順驚奇地說:“分家?怎麼突然想起分家來了!”
次郎說上野利已經向區家庭裁判所替李養順提出要求繼承財產的訴訟……”
李養順急切地問:“上野利是誰?”
夢蓮在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袖悄聲說:“八成是勝利。”
李養順一下沒了話,他結結巴巴地說:“……他,他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次郎從文件裏抽出一張紙,推到李養順跟前。
李養順一看,那是一九四八年簽發的“上野太郎死亡證明書”。
次郎說我並沒有獨占上野家財產的意思,哥哥的死亡證書幾十年前就簽發下來了,除了母親,沒有人再懷疑哥哥的死亡。父親死後,我繼承上野家的產業是事實,但那是迫不得已,沒法選擇的事,一億繼承稅,豈是一年兩年所能償清的,到賬還清的時候我也該進棺利了,下邊該是我的孩子交繼承稅,這沉重的接力棒就這麼一代一代往下傳。在日本,袓父遺下籃球場大一塊地皮,傳到孫子手裏竟放不下一張椅子了。哥哥是上野家的當然繼承人,我今天來跟哥哥談,就是請哥哥接受父親留下的這筆財產,無論是全部還是一部分都行,請下萬不要推辭。”說著將頭碰在榻榻米上,大有哥哥不答應就不起來的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