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發祥布鋪王老板的兒子“洗二”那天是我主持的,這是孩子和家人的吉慶日予,被洗的孩子此時應該踢蹬打挺兒,亮起嗓門下嚎,這叫“響盆”,是大;之兆。而王家小少爺被我托著洗的時候卻給圍著的七大姑八大姨來了個大窩脖兒,非但悶著沒出聲,沒造成“響盆”效果,反而翻起白眼來,而且翻得極有花樣,小小的黑眼珠在呼嚕呼嚕的喘息中變成了一對緊靠在一起的小月牙兒。五老板緊蹙眉心,鬱鬱不快,親戚們也私下議論這孩子將來怕不是省油的燈。隻有我和王太太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孩子未隨波逐流地應和大夥兒去湊什麼“響盆”的熱鬧實際是老天爺的指示,“洗二”對他來說已失去了實際意義,他已是六天的孩子,早已錯過了那個吉慶的時刻。原來這個孩子不是王太太所生,是我從日本難民營抱來的。王太太在醫院生產,生的是個死胎。太太是個精明人兒,買通醫生托我在外頭速尋男嬰,以遮人耳13。依著王太太的選擇標準,要才出生的男孩兒,要體格強壯麵龐清秀的,要父母是正經人家兒的……實際上,這第一條就難,孩子不少,才出生的卻不多。更何況,月科兒的嬰兒一天一個模樣,變化神速,剛落生便是剛落生的樣兒,拿十天的孩子冒充不過去。情急之中我來到日本難民營,那時候的日本人已經沒了勢,不少入染上了虎烈拉,難民營裏穢氣衝天,糞尿橫流,病童饑婦,人屍混雜。我想,在這兒找個日本孩子最好不過,決沒有後顧之憂,不用擔心若幹年後孩的父母會突然找上門來。日本的孩子跟中國孩子一樣,都是黑眼睛黑頭發,都一樣張著嘴嚎,決不彳以老毛子的種,綠眼皮,讓人一眼便認出是外種兒,跟中畫人永遠糅不到一塊兒去。
我在牆根看到一個奄奄一息的日本娘們兒,人已經餓得半死,但那兩個奶卻還鼓脹著。我是七嗎吃的,是專幹接生下奶的主兒,我三步兩步過去就在女人身了下掏孩子,那娘們兒已經沒有知覺,任著我翻騰。終於我從她的大袍底下捜出孩子來,一看是男孩兒,當下瑞在自己懷裏。正要走,那娘們兒卻一把抓住了我的腿,我說幹嗎你?她說那孩子是她的,她姓柴田。我說孩子是你的不錯,你養得活嗎?娘們兒就嘩嘩地掉眼淚,我說給你張恪餅吧,換你的孩子。那娘們兒沒機,卻從小包醒摸出賴著日本花兒的方巾讓把孩子包了,又掙掙紮紮地給我磕了三個頭。趕我抱著孩子走出難民營的時候,那個娘們兒已經斷氣,那塊餅也沒吃……
王太太得了孩子就立即出院,連著搬了好幾回家,最後搬得連我也找不著他們了。不久前,王立山拿著那塊日本方巾找了來,我還不敢說實話,王立山說是他媽讓他來找我的,他媽得了胃癌,自知時日已多,才跟兒子實話實說。我這冰把情況向王立山全盤托出,其實也就是知道他姓柴田,他媽死在難民營罷了。
日本政府終於幫助王立山找到了日本的親人即他年過八旬的父親。在料理完養母的後事以後,王立山攜帶妻子和兩個雙胞胎兒子回歸日本與父親團聚。從中華民族跨入大和民族,由中同社會主義進入日本資本主義,不光對王立山一家,對整個人類來說也是一種不常見的社會現象。這些由中國父母含辛茹苦撫養大的,體內流著日本血液卻由中華民族文化風俗浸潤教育出的“孤兒”到日木後,從文化觀念的衝突到社會意識的衝突,由心理的轉變到文化環境的認同,以及完成國籍和民族的歸屬與重新接納的確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王立山夫婦似乎至今仍未融入日本社會,仍孤獨地彷徨於人群之外,這件事本身,證明了歸屬與接納過程的艱巨,難怪久野博士選擇了這一漫長而沉重的研究課題,也難怪他堅持要雇用我這名中國研究員不可。的確,單從日本方麵,有許多東西,他們無法理解……
四十九
大田老太太知道我要上山,清早特意用紫菜包了二十幾個夾酸梅的飯團子讓我帶下我說一個足夠了,哪兒吃得了這些?美代一邊摳著手上的飯粒兒一邊說,要是碰上橫泰,就把這些團子給他,他飯量大。
美代幫我背著行囊,直送到街北口。我讓她回,她指著公路邊標杆頂上下指的箭頭說,山裏雪大,把路埋得看不見的時候你就順著杆子走,下指的箭頭是路沿的標記,這是東北、北海道地區特有的防雪記號,順著這條路走三個小時就到熊之巢了。正說著,駒遠掂著槍從山下—下來,美代問他是否見著橫泰了,他還在為他的蘋果生氣,說昨晚橫泰大敞著庫門揚長而去,使一庫蘋果都受了凍,賣不成了,又說抓住這象夥非活剝了他的皮不可。美代對我說,要是見著橫泰千萬別慌,他自會讓開,萬不可掉頭就跑,那樣他非追你不可。其實橫泰是個膽小鬼,很溫順的,是鎮上人看著長大的。我說橫泰這個人怎這麼怪,既膽小還要做壞事。美代說橫泰是隻熊啊。她在“熊”的後麵還特意加了人稱的“桑”,就像國內稱老張老李的“老”似的。我聽了當下就要往回轉,駒遠說前邊已經有幾個人走過去了,我若走得快,三五分鍾就能追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