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幸存的生活方式
我的中國,我的夢
作者:陳美英
美國藏學家梅-戈爾茨坦說過:“當今世界,諸多土生土長的民族和他們的生存環境正以可怕的速度消亡,而羌塘這種生活方式得以幸存,則代表了整個人類一種意想不到,然而卻是振奮人心的勝利。”
羌塘這種幸存的生活方式是指青藏高原上的遊牧業。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梅·戈爾茨坦和美國人類學家辛西婭·比爾作為第一批國外學者進入藏北牧區考察一年多,他們在那裏過了冬,令當地人極為驚歎。因為牧民自豪地認為隻有自己才能在這樣極端的環境裏生存。考察中,始終讓他們敬佩不已的是西藏牧民的一套適應環境的放牧係統,堪稱遊牧業典範。
這些牧民習慣艱辛困苦,認為牲畜把他們帶到有草的地方,它們會滿足自己的一切要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遊牧的確乃高人所為,最彰顯體魄和斯多葛精神,然而現今遊牧到處都在衰落。我偏愛青藏地理,對海拔差異造成的不同生產方式尤感興趣。但藏族史藉缺乏諸如漢族《農桑紀要》之類本民族生存大義智慧的敘述,這激發我去親曆。
在康巴藏區南部鄉城農區和東部新都橋半耕半牧區生活後,幾經輾轉,我走進康巴藏區北部的石渠——四川最大的牧業縣。
牧場
石渠為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所轄,藏語名為紮溪卡,意為雅礱江源頭,雪災頻發,冷得就像天然冰箱。這是離天最近的地方,縣城海拔4260米,比拉薩還高六百多米。空氣含氧量隻有成都平原的一半,空手行走相當於在低海拔地區負重二十公斤。地處川青藏三省交界使它如深山璞玉未被人識,成為保存康巴文化最完整的地區,藏族人口占百分之九十。
我初到石渠是2012年8月。距縣城最近的菊母村夏季牧場,尼呷鎮所秋鎮長說有幾十公裏。在鎮政府樓道上,菊母村娘合四郎村長映入我眼簾時一頭披肩發亂糟糟的,身材高大神情木然。下樓後他靦腆地讓我坐在摩托車後座上。行駛完公路後,摩托車在草甸上斜行,極易滾下去喪命。娘合四郎問我冷不冷。在這裏,這樣的問候就是家人般的。我把被風吹得快沒了的頭縮在他帽子後麵。草葉豐盛,植株不到十厘米,是植物生存極限了。草地鼠蟲害多,荒漠化板結土地多。我一邊審美一邊觀察。草就像給土塊穿的農裳,牛羊自現。帳篷看起很近其實很遠。摩托去不了,扔在草甸上。月光下的草地蒙上了夢幻色彩。走不動了,坐下吃塊巧克力再走。娘合四郎負擔了行李。這裏已是季節性融凍區域。我們到了。帳篷,多麼簡陋的家。壁上掛著很大的唐卡,木箱上擺著酥油燈。家裏有兩個人,幾乎不會漢話。那是他的兒子次長和媳婦草姆。我後來知道娘合四郎在城裏修房,這次是專程送我到牧場。
次日到帳篷外,我看到草地上放著太陽能聚光板,可接電線給燈泡充電照明。輕型白色帆布新式帳篷,門外印著四川省人民政府、中共四川省委字樣。這是推行牧民新生活的成果。開三層窗,帆布腳邊鑲塑料布,挖壕溝排水。帳篷內東西都因簡單而美、意義非凡。白天把藏毯被子卷起堆放,輕便東西掛於支柱上。碗放於地上,吃完後擦一擦就了事。主要吃糌粑、酥油茶。奶茶是添了又添。都有自己的碗,他們給我也固定了一個。我幫草姆剪切著風幹牛肉,這東西極為堅韌,我的手很快被剪刀把勒出凹形。酥油分離機緩慢流出油與水分離後的液狀物,鄰居父女倆將奶拿過來加工。草姆和鄰居妹妹一起拾牛糞。牛糞筐在背上很大很淺,適宜將牛糞從地上鏟起,往後拋到筐中,筐底墊上油紙。曬半幹後分塊敲爛翻一翻,幹後收回帳篷作燃料。弄完所有事務才做晚飯,很晚才睡。很早就起。草姆家有一百多頭犛牛,是村裏畜得多的。早晚草姆把牛的兩條後腿捆住,蹲在旁邊戴上手套擠牛奶。草姆所有手指同時伸縮,牛奶便直線射向奶桶。一頭牛得花好幾分鍾。次長鬆開地上鐵製掛扣上的繩,小牛犢以箭般姿態跑向擠完奶的老牛吸吮。次長放開小牛又將小牛從老牛身邊牽回原地時,彎腰的身子都在快速跳躍。下雨時他們穿上雨衣幹活,和牛群的黑點融人煙雨迷蒙和狂風大作中。劈劈啪啪的雨聲掩蓋一切,我在帳篷裏透過窗戶看到一個提桶擠奶一個跳躍套牛,循環往複動作單調配合嚴密。
他們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或者墊上裝東西的編織袋。我經常坐的是鋪在地上那張帶著黑毛的熊皮。我為草姆編辮子,草姆為次長紮馬尾巴。次長為我灌熱水袋,塞到我的腰後。我穿草姆的衣服。她那起球的毛衣配上粘著牛糞和青草的藏裙穿著幹活方便,早晚會穿上長袍。次長是放牧者的精短打扮。晚上他倆睡在帳篷門口的地鋪上。我睡在帳篷邊地鋪上。我和他們交流,都是根據表情動作,靠意會而不是言傳。後來山溝裏幾家人來串門,和我都語言不通,隻不停地看。牧區發現人,都驚喜萬狀。相處日久,我從草姆和次長身上逐漸歸結出遊牧生活型態,覺得他們是集多種生存樣式於一體——極簡主義者、隨遇而安者、現代原始族、回歸大地、遊擊戰士、自由戀愛、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