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麻雀豔桂英離開大糧倉之後,小銅鑼於是不停地歎息了起來,不過他在歎息之餘,他還是暗暗慶幸自己總算活下來。他正在歎息著,木板房裏又傳來一陣陣老人的咳嗽聲。接著,隻見房門吱吱呀呀地響動起來。
房門正被那個老男人推搡著,小銅鑼於是推斷那人一定就是黃懷仁。聽著黃懷仁的咳嗽聲,小銅鑼又想道,那麼多廢品堆在門外,黃懷仁這個老頭怎麼出來呀?他正在想著,堆在門外的廢紙接二連三地倒下去。隨著砰砰崩崩的聲音傳來,隻見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從門縫裏伸出來,那隻大手隨後又把門邊那堆舊輪胎推倒下去。
轉眼間,黃懷仁邊咳嗽邊出來了,他跨過一堆廢紙走到門外。黃懷仁接著站在門邊,他瞧了瞧眼前那些倒下去的廢品之後把臉孔擰過來,他如同一匹地老鼠一般朝小銅鑼瞅著。小銅鑼看到黃懷仁的眼睛在轆轆地轉動著,他忽然覺得一陣陣顫粟。
老頭子留著蓋過耳根的長頭發,頭發有些淩亂,還有一根稻草粘在他頭上。他那南爪一般的圓臉上鑲嵌著他的小眼睛和猩猩鼻。他的小眼睛轉動起來,仿佛地老鼠那樣。他還穿著一件褪色的分不清是黑還是白的長布衫,那長布衫又長又寬,一直拖到他的腳趾頭下。小銅鑼看不見黃懷仁到底有沒有穿褲子,更看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穿皮鞋或者膠鞋布鞋。小銅鑼看著那件長布衫,他起先還以為黃懷仁是一個老女人呢。
小銅鑼正瞧著這不男不女的黃懷仁,老頭子關上了房門,他拱著身子把一袋袋廢品重新撿起來,再堆到門邊去,堆成原來沒有動過的樣子。小銅鑼見到這樣,他禁不住又想道,那麼多廢品塞住門口,他又是如何到房裏去的呀?難道他會飛進去嗎?怎麼不見他飛出來呢?過了一會兒,當他瞧見一把木梯子突出在門邊才想明白:他一定是從那把木梯爬進去的,然後再站到床裏把木梯扯回房間裏。但他這時為什麼又不從那條木梯爬出來,他又何心要推倒廢品出來呢?真是吃鹹魚蘸醬油、江河邊賣水喝多此一舉,難道是怕別人偷走他這把爛木梯不成?
黃懷仁這時將一捆捆廢紙堆上去時,因為那長布衫背後破開一條很長的裂口,一直裂到他的腰椎上,讓小銅鑼瞧見到他那滾圓的屁股,以及他那件有很多塊補丁的花褲子,還有一條斷了半截的人造革皮帶吊在他的屁股裏,如同一條漆黑的牛尾巴那樣。老頭子堆放好廢品後,咳嗽著拱頭彎腰朝小銅鑼走來。小銅鑼偷偷抓起一隻啤酒瓶。
老頭子不一會走到床前。小銅鑼不敢老是盯著黃懷仁,他將眼光投到那兩條鐵鏈上,跟著又投到那些稀稀疏疏的瓦麵上,再投到那一排排透氣孔上。老頭子接著停止咳嗽,他扯了扯小銅鑼脖子裏那條鐵鏈,又到那根柱子前麵看看,再拉拉小銅鑼腳上那條小鐵鏈,當他發現鐵鏈完好無損,又把滾落地下那兩隻啤酒瓶揀到床頭上。
老頭子在忙這忙那著時,小銅鑼忽然發現他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蒼老,也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樣貧窮潦倒,那樣饑寒交迫,盡管他的臉上有很多老人痣,手背裏又有很多老人斑,但是他還沒有多少根白頭發,他的臉上和額角裏還沒有多少條皺紋。他的嘴唇很厚,仿佛跟一頭大母豬的嘴唇一樣。他的鼻頭也有很多肉,多得像一堆泥墩那樣。顯然,他的煩惱甚少,也不會三餐不繼。這時,他的臉上既沒有怒容,又沒有惡意,仿佛很自然很平靜一樣。小銅鑼把啤酒瓶收到身後。
黃懷仁撿完啤酒瓶,他接著動起厚嘴唇說起話來。老頭子說話時有時對小銅鑼指指點點,有時又會抹一下他滿是髭須、又曬得黧黑的臉皮。他說:
“你、你看我的眼光多麼犀利,李阿鼠昨天居然說你、你死了。劉如熊和李孤獨這兩個家夥也、也是眼盲的,他們竟然也說你、你已經被竹杆砸死了。可是我、我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你、你是裝死的,你、你肯定是詐、詐死的。你、你身上一點淤血沒有。你、你的小腿上隻是去那麼一點點皮,你、你不會那麼容易死、死掉的。想當年,我、我像你這麼小的時候,我、我從鳳凰山上跌下來,還有兩塊大石頭砸到頭上,我、我還死不了,何況你、你是被一根毛竹打到的。你、你是死不了的,你那點小伎倆是騙不了我、我的。你、你看,你、你如今還不是那麼生龍活虎麼?比我、我還精神好幾百倍麼?”
小銅鑼聽著聽著,暗地裏大笑起來。他說起話來怎麼總是你你我我的?想不到這黃懷仁還是口吃的,他不是裝出來的吧?他想道。
黃懷仁說完走到一根柱子旁,把鏈子上的鎖頭打開,再把小銅鑼脖子上的鏈子攫到手心上。當老頭子繼續將另一條鐵鏈的鎖頭啪地一聲打開時,小銅鑼還以以為他要放走自己,於是扔掉啤酒瓶鼓起勇氣問道:“黃大爺,你是不是要把我放走?”
“你、你這小野猴,你、你以為我、我這麼老,就有癡呆症,還是有精神病是不是?我、我告訴你,我、我的腦子現在比你、你靈活得很呢。我、我現在隻想把你、你腳上那鏈子解掉。我、我是擔心你、你走不了路呢。”黃懷仁說,抓緊一條鐵鏈,把小銅鑼腳上那條鐵鏈扔到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