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鄭泉會麵了三四個時辰,特意設宴款待,席間杯酒傳情,相談甚樂。他雖不曾像昔日一般暢快痛飲,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過虛弱,幾個時辰一直依著憑幾枯坐,也不敢隨意轉動身體,生怕稍稍一動,便摔倒下去。這麼撐到酒闌燈殘,鄭泉言謝告退,他才挪開手臂,隻覺得渾身又痛又酸,手腳麻得不能動彈,在座位上靠了半個時辰,由得內侍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強讓自己站得起來。從正殿到寢宮,路上北風呼嘯,雪花飛舞,盡管肩輿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氈,他還是凍得骨髓俱疼。
“陛下,奴才為您寬衣吧!”李闞攙著劉備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給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複的袞服,他不解地問,“陛下為什麼不能便服見客呢?”
“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劉備惆悵地搖頭一歎。“皇帝苦麼?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麼?天下都歸您管,您為什麼會苦呢?”李闞給劉備脫下金舄,轉遞給別的內侍裝入衣櫃。劉備聽得展顏一笑:“你這個小奴……”忽然,翻江倒海的嘔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一手猛地抓住床帳,身體一傾,洶湧的惡心淹過了胃,頃刻便吐了個搜腸刮肚。
“陛下!”內侍們都嚇得手足無措,有的扶皇帝,有的端唾盆,有的遞熱水,有的奔出去喊太醫,還有的幹愣在一邊手足無措。
李闞輕輕拍了拍劉備的後背,端著一杯熱水遞過來:“陛下,您喝口熱水!”
劉備就著他的手漱了口,軟軟地朝枕頭上一靠:“吐出來,心裏暢快多了!”
李闞紅了眼睛:“陛下病著還去會客,路上定是受了風寒,來回顛簸,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聲,“奴才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劉備笑了:“你這小奴說話還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體太疲憊,拔不出一絲力氣去顯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裏,頭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銀,微微轉一下便累得他雙眼發木。
他在枕上發出一聲似淚似血的惋歎:“劉玄德啊劉玄德,你也有今天……”
瘋狂扭動身體的燈光紮著他的臉,他覺得刺眼,避開了。苦澀的笑從腹腔裏不能遏製地跳上來,在唇邊彈了一下鬆弛的肌肉。
英雄遲暮原來就是這樣啊,蒼老、衰弱、無力,像淤積著汙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氣沉入死水,一絲兒漣漪也蕩不開,什麼策馬疆場,什麼壯誌偉業,什麼萬裏江山,都如同拉不開的強弓,心有餘而力不足。
雄心還在,在他枯萎的身體裏燃燒著,他卻沒有力氣把滾燙的心捧出來,用理想和奮鬥修造起一座光芒奪目的燈塔,如今他連自己的生命之光也點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涼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動,連悲傷也變得如此無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願意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不願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窩囊,於他是恥辱。
他把頭偏向光影的背麵,用力扳出一絲笑,似乎在笑那終究要留下的人生遺恨。
說太子論馬謖,諸葛亮謁君永安宮
隨著黃鸝鳥兒的第一聲悠揚鳴啼,冬天過去了。春光正好,白帝城周圍山野間的花都簇簇開放,永安宮的內侍李闞一早起來,往宮外山坡上采摘了許多水嫩花朵,想給陰冷的宮殿增添些溫暖的人間氣息。
他抱著滿捧的鮮花走進劉備寢宮,看見三個太醫齊齊地跪在劉備榻前,一人診脈,一人行針,一人觀色。他乍想起今日又是太醫為皇帝會診之日,這些太醫皆是成都少府遣來的杏林大家,是丞相親自挑選的。他悄悄地走到一邊,將滿捧鮮花尋了一個大青銅缶盛好,挪到離皇帝臥榻近的地方,以便皇帝醒來就能看見滿眼春色。劉備今日較三天前更是疲憊,歪斜在隱囊上懨懨地沒有一點力氣,得靠內侍扶住他的身體,才能伸出一隻手來。“怎樣?”劉備有氣無力地問。太醫們都磕了頭,領頭的太醫官說:“尚需細細調養,大好之日可望!”
“可大好?”劉備稍大了聲音。“是!”“也就是說朕的病有起色?”“是!”
劉備忽地笑了一聲,古怪的笑聲讓太醫們的心抖了一下。
“還哄朕呢?”劉備冷冷地說。太醫們一身的汗都出來了,醫官慌忙道:“臣等據實而奏,豈敢蒙騙陛下?”
劉備借著內侍的肩膀抬手搖了搖:“朕不要聽這些假話,朕要聽實話!”
“臣等說的就是實話!”太醫們鉚定了不肯鬆口。“屁話!”劉備怒聲一喝,因動了肝氣,身子本是疲乏之極,一時大喘不已,嚇得太醫們一擁而起,便要給劉備急救。劉備奮起力氣,一把推開他們:“過去!”太醫們不敢妄動,隻得乖乖地退下跪好。劉備盯著他們,一字一字吐道:“朕再說一遍,朕要聽實話!”太醫不語,頭低在兩肩之間,半晌都沒有動一下,似乎被點了穴位。“你們若不說,誅、誅……”劉備想狠狠地定個罪名,腦子裏閃出了連坐、誅族、棄市,血淋淋的畫麵讓他重病煎熬的心為之難受。“陛下息怒!”醫官急道,“請聽臣一言!”劉備一指:“說!”
醫官一叩:“陛下乃萬金之軀,一身幹係天下,陛下染疢,是為社稷染疢。社稷之病,情非小事,小不可亂於朝堂,大不可宣於閭巷,社稷存亡怎可妄言?廟堂紫綬尚不敢輕探,臣等微末怎能擅言!”
劉備沉默了,良久,他歎道:“罷了,朕不逼你們了。不過,朕隻問你們一句,”劉備撐起身體,肅然問道,“朕還能拖過今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