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帝托孤(10)(2 / 3)

醫官垂首不發一言。“半年?”劉備又問。醫官伏得更低,仍舊不說話。“兩個月?”劉備的聲音顫抖了。

“陛下治臣之罪吧,臣萬難相告,寧死而已!”醫官帶了哭腔說。劉備已經全然明白了,他輕一抬手:“都起來吧。”太醫們抽泣著磨蹭而起,聽見劉備微弱的聲音說:“賞!”剛起立的身體又都伏下,醫官哭道:“陛下厚賞,臣等不敢受,折殺臣等了!”

劉備虛弱地笑道:“該你們受,何必推辭,你們送給朕實話,朕自然加以犒賞。”

太醫又愧又悲,這些日子,每次診病,劉備都有賞賜。如今被劉備洞悉了違心好話,不僅不罰,還有犒賞。怪不得人都稱季漢皇帝寬厚好禮,待人真心無假,三個千恩萬謝地受了賞賜,一陣磕頭後才緩步而去。劉備重重地靠下,身子陷進了軟綿綿的棉褥裏,目光隨意一掃,視野裏出現了一叢盛開的水嫩鮮花。滴滴露水晶瑩如玉,在粉白的花瓣上微微戰栗,正是這一叢鮮花給陰濕昏暗的房間裏平添了新鮮的氣息。“李闞,是你摘來的麼?”劉備問。

“是!”李闞說。劉備點頭:“你這小孩倒頗有情趣,好嫩的一束花!”得了劉備的讚許,李闞滿心歡喜:“陛下若喜歡,奴才以後日日去摘!”

劉備微笑,目光在鮮嫩的花上栽種下去,多鮮活的生命嗬,蘊含著蓬勃的生機和嫩翠的活力。活著真好,能每日看見朝陽升起、夕陽落下。陽光在爬滿青藤薛蘿的牆垣上隱沒,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潮漲潮落,聞到空氣裏的塵埃嗆鼻的辛味兒,那便是活的感覺……太多值得回味的生活細碎了,活著時不甚珍惜,心裏充滿著不在乎的浪費,臨到末路,才發現什麼都好,什麼都舍不得,結果什麼都帶不走。

活著,真好嗬……年輕時不懂得活的美好,把時間當作可以隨心支配的財富,以為明天以後,明天的明天的以後,還會有大把的時間在遙遠的前途等著你。垂垂危絕時,慌亂地想要找回流逝的青春,卻再也握不住拋棄你的時間,隻能滑向死亡的深淵。

劉備戚然想至此,一時的悲慨讓他險些落淚,聚了力氣讓自己漸漸平靜。

“擬旨!”他凝了聲音說。

許久的停頓後,劉備仿佛是發出了很低沉的歎息,最後說出一句話:“宣丞相速來白帝城!”

他說完這句話,似乎耗了很多力氣,衰竭地躺倒,把整個身體都埋進床榻間,像被沙礫吞沒的一攤水。

皇帝宣召諸葛亮的詔書傳入了成都時,那時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維修。他在水堰邊接了旨,宣旨黃門的聲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濤淹沒,他匐在地上很久沒有動,像是沒聽清楚,直到黃門急喚了他一聲,他才從迷惘中醒過來。

這許久以來,皇帝從沒有召喚過他,偶爾來的上諭裏說的是朕病情好轉,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話裏的意思便是不讓諸葛亮來。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養好了,他們可以在成都見麵。

可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傳詔宣他,就是還有一日的延緩,一旦召喚,便是病無可治,該是交代後事的時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經多麼遙遠的一個字眼,當他們草創基業、持手相扶時,死離他們那麼遠。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才能發生的陌生事情,與他們無關,可就在他們疏忽大意時,忽然發現,原來死亡已經貼著他們的臉,裹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躲無可躲。

是魚要走了麼?魚水君臣竟做不到頭,終於要留下遺憾。隻能在傷感的懷念中去緬懷從前的溫馨,那樣以後便隻有孤單了,悲哀的孤單。

這孤單讓剛強的諸葛亮徹骨冰冷。

在來白帝城的路上,諸葛亮做了一個夢。夢裏是聳入縹緲雲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巔跳躍,仿佛是精靈攝魂的眼睛,讓人以為巔峰處有一座極美的神殿。他迎著浩蕩的大風徒步登山,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山道在腳下搖晃,雲在身後飛蕩,自然的嗚咽之聲繞住他疲累的身體。他攀到山腰時,山崩了,億萬山石呼嘯而下,撞向他,阻攔他,陷住他的腳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滿天的黑色塵埃間不舍攀登,陽光晦暗了麵孔,雲霧汙濁了姿容,每當他以為轉過這個路口便能到達山頂,其實還有更長的路橫在他的前麵。他絕望地發現自己也許永遠也登不上頂峰,可他卻不敢須臾懈怠,那成了一種責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後來他醒了,傷心的月光穿透舷窗灑在他的臉上,冰涼,像白蠟粘著皮膚,抹也抹不去。他睡不著了,披衣出艙,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溫柔中。隱約的濤聲仿佛沉酣的呼嚕,圓溜溜的一輪月亮在兩座山之間搖搖晃晃,像女人飽滿的胸脯間一顆光亮的痣。

他於是想起夢裏的情景,總也走不完的山道,滾滾塌下的山石,觸手便消失的陽光,不祥的憂慮讓他的心情越發沉重。

是山陵崩的預兆麼?他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每當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裏演繹,仍無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纖夫響亮的號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蕩。風帆嘎嘎地落下來,起初是遲緩的,後來越來越快,猶如人生步入墳隴的落幕,離生越來越遠,離死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