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起了大霧,水汽蒸蘊著,像闊大的白紗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蒼茫的濕潤中,永安宮似乎流淚的琥珀,在長江的浩蕩裏不能自已地悲傷下去。
諸葛亮並沒有休息,徑直去了永安宮謁君。屋裏的光線很暗,從房頂垂下很多重幕布,撩開一簾,又是一簾,像無數的瀑布飛瀉而下,把永安宮層層疊疊地包裹住。諸葛亮揭開一層幕布,正好另一個人也掀開幕布,低頭往外走。“正方!”諸葛亮叫他。
李嚴一詫,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你來了?”
諸葛亮說:“半年多沒見了,你一向可好?”“還好!”李嚴回答得很簡單,他看見諸葛亮,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攪得他格外別扭。“陛下剛和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會兒不定已睡了,你去見他,得讓他養養精力,他自早上起來就沒吃什麼東西!”李嚴說著這話,臉上一抹淡淡的得意,仿佛他是掌管皇帝寢居的中常侍。
諸葛亮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李嚴。李嚴的發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麵鏡子,衣裳皆用上等麵料裁製,滾邊繡了極精細的圖案,胡須別了胡夾。李嚴是極修邊幅的人,卻由於太過,總讓人看著不自然。
“那亮先去見陛下,改日再敘!”諸葛亮不緊不慢地說,略一拱手,撩開簾幕就走了,撂下心裏泛堵的李嚴。
進得內寢,光線卻更暗了,幾盞青銅樹枝燈吐著藍火,讓這皇帝寢宮顯得像鬼魅洞穴,屋子很潮濕,像是去冬的寒氣還沒有離開。
“陛下歇下了沒有?”諸葛亮問迎候的內侍。“剛歇下一個時辰。”內侍說。他點點頭:“暫不稟報,我在陛下榻前守候。”一步步,很穩也很輕,仿佛虔誠而忐忑的朝覲者,諸葛亮踏著輕軟的步伐走入了暖閣。視線裏那熟悉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而步子卻越來越慢,越來越輕。
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邊身體,疲憊的臉在昏黃光線的映襯下越發的蒼白,雙頰瘦削凹陷,嶙峋顴骨全凸了出來,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魚尾紋在睡夢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見,怎麼衰弱到這地步。諸葛亮凝視著那蒼老衰敗的容顏,淚水湧到了眼瞼,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聲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李闞捧了花進來,一眼望見跪在皇帝榻前的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丞相。他悄悄插著花,遞了眼神細細打量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當真是讓人過目不忘的模樣,眉目間雖掩著深深的疲勞,卻遮不住那璀璨光華。那張臉像雲天上高懸的滿月,淡淡清輝不刺眼,卻足夠留下深刻痕跡。
劉備在被褥裏輕輕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床前跪著一個人。他眨了眨眼睛,讓視線變得清晰一點,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還有夢寐的滋味,恍惚著不真實的光芒。
坍塌的力氣瞬間注回體內,劉備一骨碌坐了起來,驚得內侍忙成一團,又是遞外衣披上,又是墊枕頭,又是捧熱水洗臉。
“陛下!”諸葛亮拜了下去。劉備睜著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丞相請起!”諸葛亮起身,劉備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邊。“來了多久?”劉備輕聲問。
“剛到。”劉備歎了口氣:“本說你下午才到,朕還說睡一覺,醒來便能見著孔明,沒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臣心急。”諸葛亮靜靜地說。
劉備像是知道諸葛亮的心情,竟用調侃的語氣說:“放心,還有時間。”
君臣忽然同時沉默了,細細的微風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在彼此的耳際哼鳴出哀傷的旋律。劉備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抬頭看見李闞,招手道:“李闞!”正發愣的李闞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劉備笑嗬嗬地對諸葛亮說:“這是永安宮的留守黃門,他從沒見過你,對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來給你磕頭吧!”
李闞當下對諸葛亮“砰砰砰”磕了無數的頭。“無需如此大禮!”諸葛亮拉住了他。李闞誠懇地說:“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給丞相磕頭,是奴才一家的福分!”“這是做什麼?”諸葛亮詫異。
李闞道:“奴才原是郫縣人,全家都是大戶的佃農,大戶盤剝,賦稅十抽七,自家還要上交國庫十一稅,一家人困苦得無路可走。後來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戶隱匿的田數,奪其田分給小農,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養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諸葛亮明白了:“不要謝我,要謝陛下,是陛下決策在先,我無非是行事之人,何能當此大功?”
李闞又朝著皇帝磕了七八個頭:“丞相奴才要謝,陛下奴才也要謝。益州百姓有賴陛下丞相恩德,這些年風調雨順,年年豐收,賦稅極少增加,一遇天災,朝廷必撥救濟,日子一天天好過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斷有方!”
劉備一聲歎息:“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語,縱死也甘願了!”他靜默片刻,問道:“幼常呢?”“幼常在整飭行裝,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謁見。”“宣他來吧。”
便有內侍出去宣旨,片刻,馬謖走了進來,君臣之禮才行了一半,那壓製的悲傷繃不住了,竟就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