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衰弱地一笑:“孔明再與我下一局棋可好?”“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諸葛亮道。劉備卻對還留著的趙直道:“元公,我還有多少時辰,夠不夠下一局棋?”
趙直利落地說:“夠。”劉備笑起來:“趙直發話了,孔明遵旨吧!”諸葛亮不得已,隻好遵從。當下裏,李闞便搬來一方棋盤,穩穩地放在床榻上,在劉備和諸葛亮麵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給皇帝送去白子。劉備拈起白子,瘦成幹骨的手像是拿不動那枚棋子,顫顫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聲:“孔明讓我幾子?”“陛下擇便。”
“九子吧,”劉備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國手,劉備焉敢拿大?”
諸葛亮驚住了,白羽扇持起來,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劉備笑出了聲,卻因為力弱,隻低低地笑了一聲:“我早就知道了……孔明無須驚疑,是元直臨別前告訴我的。”
諸葛亮沉沉地說:“臣有欺君之罪,請陛下責罰!”說著便要拜下去。劉備沒有力氣攔住諸葛亮,隻好伸手輕輕一勾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擇吾,吾也擇卿,君臣互認知己,人間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別定在棋盤的九個點上。諸葛亮一時震撼,他是真不知劉備早就知道襄陽那局棋的淵源,握著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礙著矜持,這當口已落下淚來。“十六年了,我與孔明認識十六年,時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終局之時,便是結束。”劉備專注地看著棋盤,沉重的歎息聲震撼著縱橫的黑白子。
“若從酒樓對弈算起,陛下與臣相識十八年。”諸葛亮認真地說。劉備想大笑,卻隻能從嗓子眼裏彈出一絲咕嚕之聲:“對,是十八年。”他撫著棋盤的邊角,瘦枯的指頭咯咯地夾進了一條縫裏。“不,應是三十年。”諸葛亮輕輕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盤中央。“三十年?”這會輪到劉備吃驚了。“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義馳援徐州,臣當日避難故裏,曾於當道目睹陛下與曹軍激戰。自此臣對陛下之英雄風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來荊州,顧臣訪大計,臣終能為陛下驅馳,是為臣畢生榮幸!”諸葛亮緩緩說完,抬頭安靜地看著皇帝。
“是麼?”劉備瞪大了眼睛,渾濁的眸子像撕開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顫抖著,淚水幾乎要翻出眼瞼,他喃喃著,“難得,果然難得,原來吾與孔明的情分竟從徐州已開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樂甚……”
棋子從劉備的指間滑落,“當”地掉在棋盤上,仿佛一聲久遠而清寧的哼鳴,如此優雅,如此動人。
“臣與陛下的情分是從徐州開始……”諸葛亮複述著,聲音有些濕潤。
劉備笑起來,有些乏力卻始終認真的笑容在溝壑似的皺紋裏淌下,如他此刻不染絲毫虛假的真誠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認識,十餘年竟已匆匆過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果真不舍晝夜。”劉備唏噓道,他盯著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潤澤的光讓他心底蕩漾出溫情的湖水。
“還記得當年那一盤棋麼,孔明贈我良言:根基不穩,何以自立?一語驚醒夢中人,如撥雲霧而見晴天。”
“承蒙陛下記得,臣當年輕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諸葛亮喟然道。
劉備感慨道:“記得,怎能不記得?十八年來,那一局棋始終不曾忘懷,若說隆中對策是劉備基業草創邁出的第一步,襄陽城那一局棋則是我夢醒之時。”皇帝言及當年事,仍然充滿了豐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終點,有些言辭,有些細瑣,有些熟人,有些麵孔,仍然不能忘懷,他會帶去另一個世界。
十八年過去了,昔日是壯誌未酬,如今是生死離別,同樣是他們,不同的是結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記憶漩渦,那座被繁華的詩情畫意點綴的襄陽城,那一年霧裏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擁春風暢談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風吹落的殘紅,再也開不出滿目絢麗。
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傷感都溢了出來,淚水遮蔽了視線,皇帝的麵孔,棋盤上的黑白子,包括寢宮裏的一切輪廓,都模糊起來。
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無論是勝利的狂喜,抑或是失敗的悲傷,亦沒有人分享。十六年,哦,是十八年……其實多少年已經不重要了,便是六十年、八十年,也終究要分離。死亡太匆忙,還來不及做更好的君臣,來不及為理想披上更美的帷裳,來不及在廣袤的天下寫完他們共同的信念,死亡便要奪走知己的生命。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主公嗬,亦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他要走了,像一陣風,像一片落葉,像窗前隱退的月光,像一粒飛塵。
走了,離開了,死亡了,這結果真殘忍,真殘忍啊……以後還能和誰徹夜暢談,握著手互訴衷腸,聽他說:孔明,你等著我,總有一天,我會怎樣怎樣……再也尋不得這樣親切而豪邁的聲音,就是在夢裏,也隻是可悲的支離片段。再也尋不得那堅強的依靠,疲累時回過頭去,找不到那熟悉的溫暖目光。隻是一座青草叢生的墳塋,碑上刻著不忍看的名字,年複一年,唯有孤單形影相隨。
隻剩下孤單了,前途很遠,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一年哪一月,當同樣的死亡帶走自己,那孤單仍然在,縱算死亡也不能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