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帝托孤(12)(3 / 3)

當他不在了,卻去哪裏再尋一個人,願意和自己背負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在艱辛的失敗中也撐持起勝利的信心,彼此耦合的心是這世間最難得的珍寶。

“孔明為何流淚?”劉備詢問的聲音也像沾滿了淚。淚掉在棋盤上,分裂的無數瓣映出每一個字:“陛下恩典過望,臣怕負擔不起。”劉備搖搖晃晃地拿起棋子,半晌沒有落下:“孔明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孔明。”“臣誠惶誠恐。”諸葛亮含淚道。

“不,我欲給孔明傾國之權,為漢家社稷穩固。無論是誰,膽敢幹礙國政,孔明可便宜行事。”劉備終於把那枚白子定在棋盤上,“孔明專心,別輸了棋。”

“臣的棋藝大不如前。”諸葛亮自嘲道。劉備咳嗽道:“孔明莫要謙虛,你若是敢故意輸我,我定你欺君之罪!”

皇帝的力氣越來越弱,開始還能自己落子,後來不得不請趙直幫忙,扶著趙直的手將棋子慢慢地擺上棋盤,他喘著氣微微一笑:“昨晚又夢見雲長、翼德,兩個混賬催著問我討酒喝……我還夢見涿縣老家,村東頭的大桑樹蓬蓬亭亭,還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們說魂歸故裏,”他停住了,扭頭瞅著趙直,“元公,是不是?”

趙直沉甸甸地說:“陛下是該回去了。”劉備仿佛來了力氣,笑得大聲了一些兒:“難得聽趙直說句實話,你哄了我多少年,如今看我死到臨頭,到底不欺君了!”他笑著笑著便戛然了,殘燈似的力量撐不起他的快樂,他用下巴輕點了一下趙直,“元公,我令你隨在丞相身邊,少說些謊話。還有半截真話,那更可恨。”

“呃……”趙直猶疑著。“汝敢不遵旨,族妻孥!”劉備威脅道。

趙直頓時變了臉,劉備扯著嘴角笑起來:“元公自負參透天機,你便斷一斷,今日是否為你大命終結之日?”

趙直伏著頭,幫劉備落了兩子,不太爽快地說:“遵旨。”劉備手裏的棋子飛了出去,他哆哆嗦嗦又去棋盒裏拈起一枚棋子,手腕搭在趙直的胳膊上,借著趙直的力氣,把棋子顫悠悠地擺下去。“孔明,”劉備直不起腰來,他靠著身後的隱囊,隻是呼氣,卻不吸氣,他滯滯地說,“忍一時之忿,國家需要忍耐。”諸葛亮把最後一枚黑子落下去:“臣謹記。”劉備掃了一眼棋盤:“我輸了……”他向諸葛亮伸出手,諸葛亮靠了過去,皇帝冰冷幹枯的手掐著他的掌心,仿佛把一生的遺恨、一生的痛惜都掐下去,諸葛亮沒想到垂危的皇帝力氣這麼大,他竟一絲兒也掙不出。

“陛下放心。”諸葛亮俯下身體,貼著劉備的耳朵說。皇帝黯黑的瞳孔漸漸擴散了,他張了張口,微弱的聲音從堵塞的咽喉漏出來:“想回家了……”他最後笑了一下,笑容便凝固在他衰老的臉上,風掠過,也沒有吹散。

皇帝掐著諸葛亮的手鬆開了,像一截幹柴撞過他的臂膀,他竟覺得疼痛,像拉裂了傷口。

扶著劉備的趙直陡地一驚,他搭上劉備的手腕,渾身一個激靈,悚然道:“陛下……陛下駕崩了!”

諸葛亮跪了下去,淚水奔湧的臉貼住了冰涼的地板,哭泣之聲全沉了下去。

頃刻間,報喪的哭聲傳遍了永安宮,偌大的白帝城被淚水淹沒了,山下的長江似也被悲痛感染了,咆哮著奔湧不休,那一朵朵翻卷的白浪仿佛誰過往的悲辛經曆,忽而彈出喜悅的花兒,忽而滅為辛酸的沉默。春天在死亡的喪音飛舞在白帝城上空時,徹徹底底地過去了,花開了,草綠了,卻不再新鮮活潑,迎著注定的凋謝命運淒淒慘慘戚戚地邁出了一步。

死亡嗬死亡,季節死去了,花草死去了,人死去了,那是任何力量也挽留不了的結束,是世間最絕望的苦難。

諸葛亮握住那份被淚水浸濕的遺詔,恍惚聽見熟悉的呼喚在天空盤桓。他抬起頭,天花板上有彎彎的白光翩躚如蝶,恍惚是皇帝留在死亡麵孔上的微笑。那光亮緩緩地滑下來,淌過光影交錯的牆壁,像碧波上蜿蜒的一縷浮萍,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徘徊了很久,而後飛了出去,被一片銀霜吞沒了,那是忽然來臨的月光。

原來天黑了。

卷尾

蜀漢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漢昭烈帝崩於白帝城永安宮,三日後,皇帝梓宮載船返回成都。

好大的江風,吹得人似乎要飛了起來,那船上的招魂幡也在風裏瑟瑟發抖,像是一聲聲哀哀的哭泣。

“起錨!”嘹亮的號子飛入江風,兩艘紮了白綾的龍船離開白帝城的碼頭,漆成白色的艗首壓著浪花航行,船槳拍打著江水,嘩啦啦的聲音越傳越遠。

諸葛亮神情淒然地守著那巨大的棺槨,迷蒙的江霧籠罩著他,臉上粘了許多的水汽,冰冷的水光貼著皮膚閃爍。

他仰起了頭,水光流到了眼睛裏。他望著那蒼茫無垠的天空,一行飛鳥振翅掠過,很快地消失在長江蕩起的濕氣裏,隻留下淺得像淚水的痕跡,卻也在短暫過後,消融得無影無蹤。

他在心裏說:“陛下,我們回成都。”他把臉貼在冰冷的棺槨上,眼淚靜靜地流淌下來,抿緊的唇角微漾起不為人察覺的微笑,仿佛和誰說了一句溫暖的知心話。江風起舞,船舶借了風勢,更快地向上遊劃去,船上高高飄揚的白幡迎著風呼啦啦翻飛,展開了一個碩大的“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