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微的目光滑過“清濁異流”,心裏跳了跳。他本想說他並不想與諸葛亮有清濁冰炭之分,可軟話不能說得這麼快,他硬把話吞了下去。第二片竹簡又遞來,這一次要長一點:“王元泰、李伯仁、王文儀、楊季休、丁君幹、李永南兄弟、文仲寶等,每歎高誌,未見如舊。
猥以空虛,統領貴州。德薄任重,慘慘憂慮。”言辭很謙光遜讓,杜微心裏的好感陡生了幾分,加上又羅列了一幹有名人士對自己的讚美,也不免得意。第三片竹簡接過來:“朝廷今年始十七,天姿仁敏,愛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漢室,欲與君因天順民,輔此明主,以隆季興之功,著勳於竹帛也。以謂賢愚不相為謀,故自割絕,守勞而已,不圖自屈也。”
杜微握著三片竹簡久久沉吟,諸葛亮也不催迫,像個求道的學生似的,安靜地等著先生解惑。
杜微幽幽地歎息:“我老了,承蒙丞相厚望,奈何力不能任事,求乞歸家養病。”
被拒絕了,諸葛亮還是不急不躁,沉定得像平靜的潭水,倒讓杜微迷惑了,看見諸葛亮又寫了幾片竹簡遞過去。“曹丕篡逆,自立為帝,是猶土龍芻狗之有名也。欲與群賢因其邪偽,以正道滅之。”
興複漢室是那麼沉痛的一句口號,由諸葛亮優雅的字體寫出來,在字裏行間煥發出特別的光輝。杜微心中一震,他默然地凝看著這個四十三歲的丞相,論歲數是自己的子侄輩,可那份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沉穩執著卻遠遠超過自己。他仿佛一出生就長大了,以後每長一歲都在為那成熟添磚加瓦,日複一日壘起高不可攀的偉岸。
“怪君未有相誨,便欲求還於山野。丕又大興勞役,以向吳楚。今因丕多務,且以閉境勤農,育養民物,並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後伐之,可使兵不戰民不勞而天下定。”
“君但當以德輔時耳,不責君軍事,何為汲汲欲求去乎!”又是三片竹簡,鬆墨在青竹上泛著光,杜微撫了一下,沒幹的墨染上指頭。他用另一指頭一拈,兩根指頭都汙染了,他瞧著浸了墨的兩根指頭,啞然失笑。
他有點喜歡諸葛亮了,如果諸葛亮不是丞相,他一定會收諸葛亮做學生,和這種勤勉專心又不死板沉悶、聰穎明達而不輕狡儇薄的學生共治經典,一定是快樂的。
“丞相的字很有功力,不知師從何人?”杜微的問話牛頭不對馬嘴。諸葛亮笑道:“寫多了教令,熟能生巧而已。”杜微把六片竹簡合攏,漠然地感歎道:“真是好字,比起我教過的學生強過數倍。可惜丞相不治經典,不然以此字書經釋義,也能為後世做表率。”
“術業有專攻,亮治政,杜先生治學,不敢僭越。”諸葛亮謙和地說。
杜微自失一笑:“丞相若治經典,吾輩隻怕皆要拜於丞相門下求索真意。”
秦宓忽然憋著笑道:“杜先生,你的耳聾好了?”杜微一怔,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和諸葛亮沒拘束地對話,早把裝聾忘了一幹二淨。他這時想要補救,卻已是來不及,笑也不是,解釋也不是,臉上的表情很尷尬。
諸葛亮卻不追究,隻當杜微的裝聾從沒有發生,誠摯地說:“杜先生為當世大儒,名冠巴蜀,有其才不能用,乃亮之罪。請杜先生不辭朝命,進身公門,為國家育養淳德之士。”
杜微沉默著,突兀地問道:“聽說丞相重修石室?”“是,文翁風範不可廢。”杜微仰頭思想著,老到的笑閃動在唇角:“我想在石室講學授徒,不知丞相可否應允?”諸葛亮驚喜,他知道杜微其實已答應了入仕,隻不過顧著顏麵,到底長久做出和公門不合作的冷漠態度,一朝應命,要給自己一個合適的台階下。他爽快地說:“杜先生有授徒之美業,亮豈可不成全,這事就交由子敕全權協助,以讚此文明盛事。”
秦宓這下也回過神來,諸葛亮拖了他來見杜微,原來是讓自己和杜微同事。太學的眾博士文人相輕的味兒太重,私欲強過了公心,他雖然素性不羈,卻到底是個不記小惡的君子,他笑嘻嘻地說:“丞相叮嚀,豈敢不遵,卻不知杜先生意下如何?”
杜微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甚好。”
清脆的木柝在靜夜中悠長地飄蕩著,像是時光緩慢而篤定的催促,院中的花悄無聲息地落下枝頭,像一場場不為人察覺的死亡。
推開門,黃月英還沒有睡,守著搖曳的燈光想著心事,竟沒覺察到諸葛亮已走了進來。
“果兒呢?”諸葛亮到處看了看,沒看見女兒的身影,冰涼的失落壓住他疲憊的心。
黃月英嗔道:“這麼晚了,她能在這裏麼?早回屋睡了。”諸葛亮走過去和妻子挨坐在一處:“你在想什麼?”“我在想……”黃月英慢慢地停頓著,撬井蓋似的費了一些力氣,“喬兒。”
諸葛亮沉默了,燈光像流淌的蛋黃,膩膩的甩不走,他歎了口氣:“想吧,我也很想他。”
黃月英小心地說:“果兒也很想他……她怪你把喬兒遣太遠,早上還在那埋怨呢。”
諸葛果的怨言,諸葛亮怎能不知,他輕輕一笑:“小丫頭懂什麼,熱乎勁一上來,便沒顧忌了,不用理會她。”
“十六了,不小了。”黃月英低低道,“尋常人家的女兒都該議親了。”
諸葛亮又失了言辭,幽幽的光刺著他的眼睛,便覺得酸脹,卻沒有淚,隻是消不了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