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我軍與孟獲交戰,不知他從哪裏尋來一支援兵,身上便著此甲胄,刀砍不進,箭射不入,不得已退兵回營。張翼將軍遣斥候尋來藤甲碎片,諸將皆不知是何物,故而請你來一問。”
龍佑那道:“那一定是牂牁羅甸的藤甲兵。”他翻著藤甲,“這藤甲的材質取自牂牁特產的青藤,取其粗長合適者編織成甲,浸入桐油中,泡滿整整二十四個時辰,取出晾曬旬月有餘,再浸泡,再晾幹,如此反複數次,曆一年方得一甲。”
修遠驚呼道:“要花這麼長時間?”
龍佑那點頭:“正是,藤甲製藝極難,著身後刀槍不入,所向披靡,為我南中青壯奉為神物,普通人求一甲而不得。”
諸葛亮把藤甲碎片拿回來,堅韌的甲片在書案上匍匐成一個敲不破的龜殼,他盯著甲片上鋥亮的油光思索了很久,半晌說道:“多謝指教。”
龍佑那見諸葛亮並沒有詢問如何對付藤甲兵,他隱隱感覺出諸葛亮也許已拿定了主意,小心地問道:“丞相莫非想到如何破襲藤甲兵?”
諸葛亮默然地看著他,沒有情緒地歎了口氣:“是,隻是躊躇不能決。”
一場大火忽地在龍佑那的胸中燒起來,充滿血腥味兒的黑煙嗆住了他的七竅,他幾乎不能呼吸,驀地跪下去:“求丞相放過他們吧。”
諸葛亮並沒有阻攔龍佑那的求告,倏然一歎:“你很聰明……我亦深知此舉塗炭生靈,故而踟躕不定。”
“那丞相便不要行此策。”龍佑那切切地道。
“我可以不行此策,若是孟獲能於陣前悔思,彼方與我方共成盟約,善莫大焉。”諸葛亮略一頓,他認真地凝視著龍佑那,“龍佑那,你是秉持良心的南中夷人,我希望你能達成此景。”
蜀軍撤退了,甲仗旌旗丟了一地,本來嚴整的軍陣因為逃命散開了花,塵埃一層層揚起來,仿佛逃兵不慎丟出去的魂,身體已慌不擇路地奔去千裏萬裏,魂卻收不回來了。
“追!”火濟高亢地呼喊。“再看看吧。”孟獲提醒道。他上了諸葛亮的當太多次,心裏的忌憚太深,魂裏總繃著一根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脆弱神經。火濟傲慢地說:“不用看!”他壓根不聽孟獲的警告,指揮藤甲兵傾巢追蹤,油亮的藤甲奔跑起來,嘩啦嘩啦仿佛水聲攪動。幾千藤甲兵擠在一塊兒迎敵,活似一片片刷了新漆的門板,四四方方,唯底下伸出兩隻赤裸的足,上邊扣著被錐形帽罩住的腦袋,像長了方背殼的青色烏龜。矮個子的火濟像一隻燒焦的葫蘆瓢,水洗不淨,布抹不亮,天黑一些,人模樣也瞧不真切。他的長相太南中,便像從南中的土裏長出的一朵萵苣花。
他本依附牂牁郡太守朱褒,原想在叛亂中分一杯羹,可朱褒太不經打,三五下便被馬忠打得落花流水。馬忠一路跟著叛軍餘孽窮追不舍,火濟本想拚死抵抗一陣,可兵敗如山倒,他連和蜀軍正麵交鋒的機會也沒有,便被敗軍的恐慌逼出了牂牁郡。窮途末路時,卻聽說越嶲郡有孟獲在與蜀軍進行殊死決戰,孟獲也聽說南中渠率還剩下一個火濟願與蜀軍作戰,兩下裏一拍即合,不顧路途竭蹶遙遠,東西兩邊會合在一塊,碰出了蠻勁十足的火花。
藤甲兵是火濟手中的王牌,這是孟獲看中火濟的重要原因,對火濟而言,昔日在南中傳說中威風八麵的蠻夷王孟獲卻是一隻被貓追得無路可去的野耗子,孤家寡人、眾叛親離,除了火濟能與他聯手,別的種落渠率早就倒戈諸葛亮了,頗讓他顏麵掃地。如果說過去火濟對孟獲還有些神秘崇敬,現在卻一點兒尊敬也沒有了。他認為自己比孟獲強多了,蠻夷王的頭銜該讓給他火濟,而不是已成秋後螞蚱的孟獲。
兩邊聯軍和蜀軍的第一次交鋒,雖是小規模作戰,火濟那支詭異的藤甲兵讓蜀軍束手無策。蜀軍一向秉承以盡可能少的犧牲換取盡可能大的戰果,既不能戰勝敵人,又會有覆敗之嫌,蜀軍便主動撤退了,這讓火濟很得意。他覺得蜀軍不過如此,甚至後悔自己當初不該聽風是雨,隨大流逃出牂牁,早知和馬忠拚一拚,也許此刻安坐牂牁萬壽指揮若定的便是他火濟了。
“下一次定讓蜀軍全軍覆滅!”火濟曾大言道。他的囂張讓孟獲很不舒服,可勢單力薄的孟獲再不是過去一呼百應的精神領袖、能在聯盟會上當眾誅殺不服從的種落渠率。屢次的敗仗早讓他昔日的威風喪盡,他快要成南中的笑柄了,也不得不受惱人的掣肘。火濟一意孤行傾巢追擊敗退的蜀軍,他毫無辦法,也隻有硬著頭皮隨大部隊緊躡。這一路追擊猶如乘風行舟,蜀軍跑得痛快,藤甲兵追得歡暢,竟不知追去何方、追到何時,還以為是趕羊入圈,總有個盡頭處。追鋒猶如止不住的洪水,一徑裏湧入了一條狹長的穀口,兩邊山道林木茂密,彼此簇擁錯生,像緊緊糾纏的成對兒情侶。孟獲一身的雞皮疙瘩全彈了出來,疼痛的寒意當頭劈下,他想拔馬退出去,一定要退出去!“轟!”的一聲巨響從天而降,將孟獲撤退的欲望打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