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長篇累牘跟你們講述那無盡秋夜中闖進我大腦中的想法,這會令你們厭煩。當時我年方二十七。我熱愛生命,那熱情有時會將我引入麻煩的旋渦……雖然那些麻煩從沒有現在這麼嚴重過。那晚最初幾小時,我思索著,是否可以像籠中的野獸一樣用爪子撓破鐵欄,從中逃脫。但這座監獄高高地矗立在懸崖上,俯瞰著托柴海灣中名為“下顎”的暗礁,這些礁石一路伸向遠方。所有東西要麼是牢不可破的有機玻璃,要麼是堅不可摧的鋼鐵,要麼是天衣無縫的塑料。監獄守衛攜帶著死亡之杖,我覺得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們。即便我能逃脫,隻要同步器遙控裝置上的按鈕按一下,就能讓我蜷緊身子,遭受到全宇宙最厲害的偏頭痛,直到最後他們跟隨信標找到我的藏身之處。
最後幾小時,我就這麼思索著自己短暫、無用一生的愚行。心裏雖沒感到任何遺憾,但在海伯利安的二十七年,也沒有多少值得誇耀的地方。我一生的主題曲就像是那同樣冥頑不靈的倔強,而正是那倔強,讓我拒絕了重生的機會。
這麼說來,你倒不如將自己的一生獻予教會,我腦袋後麵有個狂熱的聲音悄悄說道,那樣至少,你還能獲得一次生命!過了此關,你就能擁有更多的生命!你怎能拒絕這樣的買賣呢?一切都比真正的死亡美好……你腐爛的屍體會成為食肉魚、腔棘魚和鯊蟲的口中美餐。好好想想吧!我閉上雙眼,為了逃脫腦海中不斷回響的喊叫,假裝酣睡入眠。
那一夜過得極其漫長,但是日出似乎依舊來得極為迅捷。四名守衛押著我進入死刑密室,把我綁在一把木椅上,然後封上鐵門。如果扭頭朝左後方看去,我便能看見一張張臉正透過有機玻璃窺視著我。不知何故,我期待著一名神父的拜臨——也許不是謝神父,另一名神父,來自聖神的某位代表——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接受永生。但卻沒有。我內心有一部分感到欣慰。現在,我也不知道,在那最後的時刻,我到底會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
行刑方式簡單且呆板——不像薛定諤貓箱那麼富有創意,也許吧,但不管怎樣,它還是充滿了智慧。一把短程死亡之杖被安在牆上,瞄準我所就坐的椅子。我能看見武器上附著一個小型通信誌,正閃著紅光。在我的死刑還沒通過前,隔壁牢房的囚犯就已經幸災樂禍地小聲向我描述了行刑的原理。通信誌電腦帶有隨機數生成器。當生成的數字是個小於十七的質數時,死亡之杖的光束就會被激活。就在刹那間,那團灰白物質中的所有神經突觸——也就是勞爾·安迪密恩的所有人格和記憶——都將熔化,被毀。所有神經細胞都被熔成一團,就跟放射性爐渣一樣。自主神經係統官能都將瞬間停止。在我的意識被毀時,心髒和呼吸也將幾乎同時停止。據專家說,死亡之杖導致的死亡是毫無痛苦的,就好像死亡從來沒有被創造出來過。那些經死亡之杖行刑後又重生的人通常都不願談及個中感覺,但是牢房中有傳聞說,那痛苦得就像是墮入了十八層地獄——就仿佛大腦裏所有的回路都爆炸了。
我望著通信誌發出的紅光,盯著短小的死亡之杖的尖端。不知哪個好事之徒給它連上了一台發光二極管顯屏,所以我能看見生成的數字。它們正快速閃爍,就像是通往地獄最底層的電梯上的數字:26-74-109-19-37……他們給通信誌編了程序,讓它生成的數字不大於150……77-42-12-60-84-129-108-14-
我徹底輸了。雙手雖被不屈不撓的塑料皮帶綁縛,但我握緊雙拳,繃緊肌肉,肆意謾罵,衝著牆壁,衝著有機玻璃窗後扭曲的蒼白麵龐,衝著他媽的教會、他媽的聖神,衝著殺了我愛犬的該死孬種,衝著那天打雷劈的……
我沒有看見顯屏上出現的較小質數,也沒有聽見死亡之杖的光束被激活時發出的輕柔嗡嗡聲。但我的確感覺到了什麼,某種毒藥般的冰冷感覺開始從我腦後升騰而起,用神經傳導般的速度蔓延進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我非常驚訝於這感覺。專家們說錯了,囚犯們說對了,我瘋狂地思索著。你能感受到死亡之杖給你帶來的死亡感。要不是那麻木如波浪般穿襲過我的身體,我肯定會哈哈大笑起來。
如黑色波浪般的麻木。
一陣黑色的波浪,將我攜卷而去。
我活著醒了過來,對此沒有感到很驚訝。我心想,如果誰死著醒了過來,那他才會嚇呆呢。總而言之,我醒了過來,周身沒有感到多大的不適,僅僅是四肢略微有點麻刺感。我躺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陽光徐徐爬過粗糙的灰泥天花板,過了一分多鍾,一絲急切的想法讓我猛然清醒過來。
等等,我不是……他們不是……?
我坐起身,環顧四周。如果有什麼念頭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固執地認為剛才的死刑是一場夢,那麼,周遭陳設簡陋的環境立刻就將那念頭驅得煙消雲散。這房間的形狀就像個圓形的餡餅,四周是塗著白水泥的弧形石牆,天花板上則刷著厚厚的灰泥。房內隻有一件家具:我身下的這張床。灰泥和岩石質地樸實,但床上厚重的米黃色亞麻布彌補了這一切。另有一扇巨大的木門緊閉著,還有一麵拱形窗戶,通向室外的自然環境。透過窗,我望見外麵湛青的天空,我繼而明白,自己依舊是在海伯利安。但我不可能是在浪漫港的監獄中,此地的岩石實在是太古老了,門上的細雕太華麗了,亞麻布的質量也太上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