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3)

“《忒亞·德·夏丹的日記、筆記、書信集》?”伊妮婭問。

“對,對。翻到夾著藍色書簽的地方。有沒有看到我做了批注的那段?那是我這雙老眼瞎掉前看見的最後的東西……”

“標注了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的那段?”伊妮婭問。

“對,請讀一下。”

伊妮婭拿起書,靠近火光。

“‘注意這點,’”她讀道,“‘我從不認為人類的形態隻有確定的幾種。但我相信,所有形態終有一天會消失,並將重塑成一個難以想象的嶄新整體。同時,我確信,這些形態會經曆一些基本的過渡角色——這一階段必不可少,無法避免,這是我們(我們或是整個種族)必將經曆的蛻變過程。我對它們的鍾愛,不在於它們特定的形態,而在於它們的機能,如何以某種神秘的方式,首先建立起神的某種潛質——然後,通過自身的努力,得到耶穌的恩典,成為神。’”

隨後是一小段時間的沉默,間或被燃料球火焰那輕微的噝噝聲,還有頭頂和四周那上億噸冰塊的碎裂聲和吱嘎聲打斷。最後,格勞科斯神父打破沉默。“這希望,在現任教皇的眼裏就是忒亞的異端邪說。相信那希望,便是我最大的罪惡。這——”他指指外牆,玻璃外是迫臨的冰川和黑暗,“這就是對我的懲罰。”

我們幾人又沉默了一陣。

格勞科斯神父哈哈大笑,枯瘦如柴的雙手放上膝蓋。“但我母親告訴我,隻要有朋友,有吃的,有交流,那就不存在懲罰或痛苦了。而我們三樣都有。貝提克先生!我叫你‘貝提克先生’,因為我想對你表示尊敬,先生。世人虛造了錯誤的類別,把你和人類區別開來。貝提克先生!”

“什麼事?”

“幫老夫一個忙,去廚房取一下咖啡好嗎?應該已經好了。我去看看燉肉和麵包,安迪密恩先生?”

“什麼事,神父?”

“能不能到酒窖去一下,找瓶最好的葡萄酒?”

我笑了,盡管知道老神父看不見我的表情。“我得往下走多少層才能找到酒窖,神父?但願不到五十九層吧?”

老人也笑了,牙齒從胡須間露出來。“我每餐飯都會配酒,我的孩子,所以,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我的身板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糟。可惜,像我這麼懶的老東西,把酒放在了樓下的儲藏室裏,就在樓梯旁。”

“我去找。”我說。

“我來鋪桌子。”伊妮婭說,“明晚我來做飯。”

於是我們散開,各自忙活。

“拉斐爾”號減速進入天龍星七號。同別的乘過大天使飛船的人一樣,德索亞神父艦長曾聽過關於飛船驅動原理的解釋,它突破光速屏障的原理,和大流亡前那些古老的霍金驅動截然不同。“拉斐爾”號的驅動幾乎可以說是個騙局:當達到近量子速度時,它會向一種曾被稱作“締結的虛空”的介質發出信號,於是別處的能量源就會激活一個遙遠的裝置,割裂該介質的次級位麵,打破時空本身的構造。那樣的破壞對人類船員是立時致命的,他們會痛苦地死去——細胞爆裂,骨頭被磨碎成粉,神經突觸失靈,五髒外流,器官液化。他們無從得知細節:在十字形進行重建和重生的過程中,那最後幾毫秒關於恐怖和死亡的記憶,都將被全數抹除。

現在,“拉斐爾”號開始向天龍星七號減速,它那名副其實的聚變驅動在兩百倍的重力下,讓飛船逐漸慢了下來。德索亞神父艦長、格列高利亞斯中士、紀下士三人在各自的加速椅或重生龕中冰冷死寂地躺著,因為飛船在重生順利開始前會自動保存能量,所以不會開啟內部能場,於是,他們粉身碎骨的身體被第二次碾磨成粉。飛船上,除了三具人類待蘇體,還有一雙睜開的眼睛。拉達曼斯·尼彌斯打開了重生龕的蓋子,正躺在敞開的躺椅中。她強健的身體正經受著減速的可怕衝擊,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按照標準設計,普通艙室裏的維生係統已經關閉:沒有氧氣,氣壓極低,人類如果不穿航空服,絕對活不成,何況溫度還低達零下三十攝氏度。尼彌斯一臉漠然。她穿著大紅的連體服,躺在躺椅上,注視著監視器,偶爾向飛船詢問,並通過微纖數據鏈接獲取答複。

六小時後,內部能量場還沒有啟動,躺在複雜棺具裏的待蘇體也未開始修複,甚至連艙室都還處在完全真空下,尼彌斯站了起來,麵無表情地頂著兩百倍重力,走到會議間和圖表桌前。她調出天龍星七號的地圖,迅速找到原特提斯河的河道,然後命令飛船疊加上遠程視圖,她伸出手,撫過全息圖像上的冰河、雪丘、冰川裂縫。一幢建築物的頂端從大氣冰川中突兀地冒出。尼彌斯重新檢查了一遍視圖:這座建築離被掩埋的河流不足三十公裏。

在十一小時的減速之後,“拉斐爾”號進入旋轉軌道,繞著天龍星七號這個發亮的白色雪球運行。內部能量場早已啟動,維生係統全麵開動,但拉達曼斯·尼彌斯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如先前對待重力和真空一樣,滿不在乎。離開飛船前,她檢查了一遍重生龕監視器,還有兩天多時間,德索亞和他的士兵才會從龕中醒來。

尼彌斯坐進登陸飛船,將手腕上的光纖連上控製台,下達脫離命令,然後引導飛船穿過晨昏線,進入大氣,其間甚至沒有使用任何輔助儀器或控製裝置。十八分鍾後,登陸飛船降落在地表,距離那勾了一層銀邊的半截塔樓不足兩百米。

冰川的台地之上,日光煞是耀眼,但天空卻隻是單調的黑色,不見一顆星星。雖然這裏的大氣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星球大量的熱交換係統在兩極之間流動,引發“狂風”呼嘯不止,將冰晶攜卷至每小時四百公裏的速度。氣閘艙中掛著太空服和抗危航服,但拉達曼斯·尼彌斯完全沒瞧上一眼,便扭開了門。她未等階梯在腳下展開,便馬上跳到了三米下的地麵上,在一點七倍重力下筆直站定。冰針向她襲來,速度堪比鋼矛槍中發射出的鋼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