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中國

精品閱覽室

作者:魯迅

我現在所講的題目是:無聲的中國。

現在,浙江、陝西,都在打仗。那裏的人民哭著呢還是笑著呢,我們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這裏的中國人,舒服呢還是不很舒服呢,別人也不如道。

……

文明人和野蠻人的分別,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夠把他們的思想、感情,藉此傳給大眾,傳給將來。中國雖然有文字,現在卻已經和大家不相幹,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隻等於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盤散沙。

將文章當做古董,以不能使人認識,使人懂得為好,也許是有趣的事罷。但是,結果怎樣呢?是我們已經不能將我們想說的話說出來。我們受了損害,受了侮辱,總是不能說出些應說的話。拿最近的事情來說,如中日戰爭,拳匪事件,民元革命這些大事件,一直到現在,我們可有一部像樣的著作?民國以來,也還是誰也不作聲。反而在外國,倒常有說起中國的。但那都不是中國人自己的聲音,是別人的聲音。

這不能說話的毛病,在明朝是還沒有這樣厲害的;他們還比較地能夠說些要說的話。待到滿洲人以異族侵入中國,講曆史的,尤其是講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殺害了,講時事的自然也被殺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間,人民大家便不敢用文章來說話了。所謂讀書人,便隻好躲起來讀經,校刊古書,做些古時的文章,和當時毫無關係的文章。有些新意也還是不行的;不是學韓,便是學蘇。韓愈蘇軾他們,用他們自己的文章來說當時要說的話,那當然可以的。我們卻並非唐宋時人,怎麼做和我們毫無關係的文章呢?即使做得像,也是唐宋時代的聲音,而不是我們現代的聲音。然而直到現在,中國人還耍著這樣的舊戲法。人是有的,沒有聲音,寂寞得很。——人會沒有聲音的麼?沒有,可以說:是死了。倘要說得客氣一點,那就是:已經啞了。

……

因為我們說著古代的話,說著大家不明白,不聽見的話,已經弄得像一盤散沙,痛癢不相關了。我們要活過來,首先就須由青年們不再說孔子孟子和韓愈柳宗元們的話。時代不同,情形也兩樣,孔子時代的香港不這樣,孔子口調的“香港論”是無從做起的,“籲嗟闊哉香港也”,不過是笑話。

我們要說現代話,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但是,這也要受前輩先生非笑的。他們說白話文卑鄙,沒有價值;他們說年輕人作品幼稚,貽笑大方。我們中國能作文言的有多少呢,其餘的都隻能說白話,難道這許多中國人,就都是卑鄙,沒有價值的麼?至於幼稚,尤其沒有什麼可羞,正如孩子對於老人,毫沒有什麼可羞一樣。幼稚是會生長,會成熟的,隻要不衰老、腐敗,就好。倘說待到純熟了才可以動手,雖是村婦也不至於這樣蠢。她的孩子學習走路,即使跌倒了,她決不至於叫孩子從此躺在床上,待到學會了走法再下地麵來的。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態度,就不容易真,講演時候就不是我的真態度,因為我對朋友、孩子說話時候的態度是不這樣的。——但總可以說些較真的話,發些較真的聲音。隻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選自《快讀中國演講辭名篇》,有刪改)

品讀賞析

這篇演講辭生動、形象,同時又深邃、精彩。僅“無聲的中國”這個標題就引人深思、反省,一個泱泱大國,有悠久曆史的民族,卻無聲於世界,可悲、可歎、可怨、可怒!這對聽眾,尤其是青年心靈,是多大的震動!魯迅強調指出,要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必須“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這樣,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一個世界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