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撫摸著花白胡子,嗬嗬地笑著,催促說:“咦,寫呀,寫呀,我這兒正等著拜讀哩!”
“你偷看人家,你壞,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筆,像個小姑娘似的撅著唇兒,扭著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氣了,這可不得了啦!”錢謙益故作驚慌地說,“哎,我這廂給夫人賠個禮,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說,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著腮幫子。“那——就再添一個禮。”錢謙益說著,又作了一個揖。“不行!”“哈哈,莫非夫人要為夫三下其禮?那也未嚐不可——”“不,我要——罰你!”柳如是故意繃著臉兒。
“罰我?嘻嘻,好,好,我打斷夫人的詩思,原該受罰!隻不知夫人如何罰法?”錢謙益涎著臉,挨了過來。
“哼,我要,我要——對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後退。他用袖子護著胡子,結結巴巴地說:
“這,這可使不得!請夫人另出題目,另出題目!”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說,她伶俐地趕上去,按住錢謙益,飛快伸出手,待到錢謙益再想躲閃時,一根長長的白胡子,已經拔了下來。柳如是用兩根纖美的手指,高高舉著她的戰利品,跳開去,興高采烈地舞弄著,哈哈大笑。錢謙益尷尬地眨著眼睛,無可奈何地退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這時,紅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錢謙益等柳如是鬧夠了,笑乏了,才招呼說:“如是,你且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柳如是閉著眼睛,“噯”的一聲,倒在旁邊的一張椅子裏。經過剛才這一鬧,她已經有點氣喘籲籲,胸脯起伏著,略覺蒼白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嬌豔的紅暈,微閉的眼瞼上粉光流動,越發顯得俏麗迷人。錢謙益呆呆地瞅著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哎,你倒是快說呀!”柳如是催促說。
“啊,”錢謙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為什麼,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如是,你又該高興了。我剛才已經對孫愛說,要把老三遷出半野堂,讓她到城東舊宅子去住。往後,這兒再也沒有人跟你搗亂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張開眼睛說:“啊,這麼說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錢謙益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他默默地點點頭。“嗯,你告訴了孫愛,他怎麼樣?”錢謙益冷冷地說:“他還能怎樣?莫說他還是個孩子,就是再長幾歲,難道還敢違抗父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補充說:“起初嘛,自然是不願意的,老三畢竟是他的生母。不過,後來經我一番開導,他倒也能體察為父的苦衷。”
柳如是輕輕地搖著頭,仿佛在考慮什麼。她忽然回過頭來:“要是——要是我改變主意了呢?”
“嗯,你說什麼?”錢謙益似乎沒有聽清,他把右邊那隻耳朵側了過來。
“我說,我要是改變了主意!”柳如是提高聲音。錢謙益盯著柳如是,目光閃動。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搖著頭說:“罷了,夫人又來作弄我了!剛才,我已經領教過你的雅罰,這會兒,腮幫子還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認真地說,“剛才我反複思量過了,決意暫且饒過那悍婦,讓她留在府裏再得意幾天。”她站起來,在室內走了幾步,“相公這一陣子正在籌劃起用的事,妾身不想在這節骨眼兒上,招來外間的物議,耽誤了相公的前程。”
錢謙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他心中的隱憂。他本是個功名事業心極重的人,早年也曾滿懷匡濟澄清的雄心大誌,隻是由於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變得消沉頹廢起來,終日在秦樓楚館中廝混,結果得了個“東林浪子”的外號。近幾年,他因為年紀大了,再像當年那樣,到風月場去打滾征逐,已經沒有那份精力。對於他來說,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輕貌美,又多少有點學識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身邊陪伴他,侍候他,讓他可以愜意地消受晚年的“無雙豔福”。所以,一年前,當柳如是女扮男裝,方巾儒服,親訪半野堂,表示有意委身相嫁的時候,錢謙益的驚異和狂喜,是難以形容的。何況,柳如是的那一份儀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風情,又絕非尋常風塵女子所能企及。為著報答柳如是的情意,錢謙益決定置原配夫人陳氏於不顧,公然同柳如是舉行正式的婚娶大禮;他還吩咐家人稱呼柳如是為“夫人”,而不是按常禮稱為“姨太”;至於他自己,則稱柳如是作“河東君”。這種越軌的行為,引起了盛澤、常熟兩地士紳們的大嘩。結果去年六月,當錢謙益親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時,便受到兩地衛道之士們的圍攻嘲罵,甚至趕著彩船擲磚頭,飛瓦片,弄得狼狽不堪。雖說錢謙益毫不在乎,照舊喜滋滋作他的《催妝詞》,不過近半年來,外界輿論卻於他頗為不利,說他“褻瀆朝廷之名器,傷敗士大夫之體統”。倘若這一次因為驅逐朱氏,在縉紳中再度引起公憤,鬧將起來,傳到皇帝耳朵裏去,那麼,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鑽營了十三年的東山再起的機會,就很可能化為泡影。此後,也許就未必再有此機緣了。這種情況,錢謙益事前並非沒有考慮過。但是,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已經變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她的意願。何況,對於周延儒所提出的那個條件,他又疑懼重重,毫無把握。所以,猶豫再三,錢謙益還是橫一橫心,決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過,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內心仍舊未能坦然無愧,因為朱姨太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的生母。剛才,他就是懷著這麼一種苦惱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現在,忽然聽見柳如是說出如此知心體貼、顧識大體的一句話,錢謙益不禁深為感動。他沉默了一會兒,點著頭說:“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