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兒,不,不知道……孩兒隻是覺得……喜歡……”錢孫愛羞澀地瞧了柳如是一眼,低下頭去。可是,他立刻又抬起頭來,狂熱地盯著柳如是看。
在同孫愛說話的當兒,柳如是一直暗暗注視著陳夫人的反應。當她發現這位自命高貴、循規蹈矩的可惡的老太婆,被自己的行為嚇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時,她嚐到了一種報複的、惡意的快感。
“那麼,好吧。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回頭要好好打賞你!”柳如是終於結束道。她已經把陳夫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並且親眼看見了對方的恐怖和慌亂,也就不想再理會錢孫愛了。
錢孫愛卻不明白這一點,而且他又一次受到月容的催促。“娘,不要,孩兒不……什麼打賞,不要!孩兒隻要你……一件事,答應我。”他語無倫次地說。“哎,什麼事?”
“孩兒……呃,你若是真疼孩兒的話,求你向爹說,別把三娘趕出去。”
柳如是怔了一下,頓時沉下了臉:“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剛才我不是說了嗎,這不關我的事!”
“哦,關的,關的,我知道關的!我要你答應我!”錢孫愛一把揪住柳如是的衣袖,扭著身子,撒起嬌來。
柳如是有點惱火了。她心想:“虧你這涎臉的孱頭剛才嘴巴子比糖還甜,老娘還當你真的向著我。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來做戲給我看。哼,老娘豈是受人耍的角色。你便求到塌天,也休想我鬆口!”拿定主意,她就用力把袖子一掙,說:“你歪纏什麼!看把衣裳弄皺了,快快鬆手!”
“不嘛,我要你答應我!”錢孫愛一邊說,一邊把袖子攥得更緊。柳如是當真生氣了,她瞪起眼睛,喝道:“混賬東西,你鬆手不鬆手?”錢孫愛猶疑了一下,但是柳如是先前的親昵態度顯然給他造成了錯覺。
他不但不鬆手,反而大膽地把柳如是的胳膊抱住。“我不嘛,我……”
然而,怒不可遏的柳如是不等他說下去,便揚起右手,“啪”地扇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錢孫愛立即鬆了手。他後退兩步,呆呆地望著柳如是,臉上現出茫然、驚詫的神情,漸漸這神情變成恐怖。驀地,他尖叫一聲,轉過身去,發瘋似的推開趕過來保護他的月容以及另外兩個老媽子,飛奔出了門。兩個老媽子連聲叫喚著,也慌裏慌張地奔了出去。
這當兒,陳夫人早已站了起來。她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指著柳如是,一迭聲地說:“你、你、你你……”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柳如是也滿臉通紅,她悻悻地理著衣袖,激怒地叫:“你們自己沒臉麵,卻使出這等下作的詭計,支派個孩子來上陣,讓他挨打。這可是你們自招,怨不得誰!”
陳夫人顯然完全不會對付這種無法無天的侍妾。她不知怎麼辦才好,半晌,才喘著氣說:“好,我、我找相公去!”
“不用找了。我都聽見了!”一個低沉的嗓音說。大家驀然回過頭去。不知什麼時候,錢謙益已經披著一件長袍,臉色陰沉地站在寢室的門口。
“古語說,‘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家亦如此,必先自敗,然後人敗之!”他怒聲說,走出起居室來,“同是一個家中的人,尚且不能和睦相處,偏要爭鬥不休。你們說,這樣怎能抵擋外人的侵侮和欺淩,怎能應付非常之變?你們縱然不用為這種事操心,可是我要!你們還讓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啊!”他發火地吼叫起來,嚴厲地瞪著陳夫人。直到後者滿心委屈地低下頭去,掩著麵孔倒在椅子裏,他才轉眼看看柳如是,發現她咬著唇兒,還在皺眉瞪眼地生氣,就放緩和了聲調,說:“現在,可不是爭閑氣、泄小忿的時候,須得和衷共濟,以渡難關——今天這事,我看就算了。朱姨娘嘛,還讓她留在府裏,可不準她再鬧!至於孫愛,年紀不小了,該懂點事了。連他也跟著混鬧,成什麼話!嗯,回頭叫他來見我!”
訪友消愁
“不知老師枉顧,請恕弟子失迎之罪!”罷官在家的前戶科給事中瞿式耜,身穿禮服迎出大門外來,拱著手說。他那高大健壯的身軀微弓著,濃眉下麵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專注地望著階下,長方形的臉上現出恭敬嚴肅的神情。
這是錢謙益回到常熟之後半個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陽從幽靜狹長的巷子上空照下來,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門樓的影子,清晰地勾畫在大門對麵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蓋著講究的瓦頂,還有雕磚鑲邊。
剛剛從四人抬大轎裏走下來的錢謙益,聽見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頭發花白的腦袋,黝黑的臉上露出親昵的,幾乎是討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