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們在船上已經住了三天。陸賣婆從不曾來過南京,她這次自告奮勇陪董小宛,一半是出於情分,一半也是想乘機見見大世麵。所以船到第二天,她便扯著董小宛上岸遊逛。董小宛本沒有這份心情,但拗陸賣婆不過,隻好倒過來陪她。前天和昨天,她們已經遊了莫愁湖和鳳凰台,可是陸賣婆毫不滿足,遊興越來越高。她不知聽誰說,石城門內的關帝廟求簽最靈驗,今天又嚷著要去。董小宛實在有點厭煩了,便推辭不肯。不過,陸賣婆卻不是那麼輕易擺脫得了的。她心眼兒又多,嘴巴子又會說,何況有許多事情,董小宛還得靠著她。所以最後,董小宛依舊隻好乖乖兒吩咐船家解纜向北,撐到石城門去。“嘖嘖,瞧,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陸賣婆頓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她把頭探出艙外,朝船家一揚手,“喂,老大,怎麼還呆著?快開船!你奶奶我今兒要上石城門去遊耍,你若蕩得快時,那兩盅兒黃湯,少不了你!”說完,一扭身,又坐到董小宛身旁,拉著她的手:“好妹妹,你隻管放心好了,有老姐姐在,你那寶貝冒公子他飛不上天去!”
“可是、可是他寧可自個兒來,也不去接我!”董小宛可憐巴巴地說。一提起冒襄,她的眼圈就紅了,差點沒掉下淚來。
“哎,我不是說了嗎,他不來接你,興許是給事情絆住了,分身不開,興許是臨時一忙,就忙忘了,興許……”
“不!”董小宛悲戚地搖搖頭,“他是成心這樣子,我都想過了!”“啊,怎麼?”“他若不是成心,就該給我捎個信。這兩三個月,我不歇央人帶信給他,叮囑提醒這事。起初他還答應得好好的,可後來……”“後來他就不答理了?”董小宛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也不是全不理,就是……”“答應得不那麼爽利了,對不?”
“嗯……”陸賣婆斜睨著董小宛,轉了半天眼珠子,末了,“撲哧”一笑,安慰說:“妹妹,瞧你急的!隻要他不曾把口兒封死,事情就完不了!哪怕他封了口,我們也還有法子拆開它!你愁什麼!”說著,她探身從矮幾上抓了兩把瓜子,塞了一把給董小宛,一邊嗑著,一邊說:“好吧,如今你再把這事從頭到尾給姐姐說上一遍!”
“姐姐不是都知道了麼?”“不成!前時你回我話的樣兒,像煞那闊小姐偷漢,說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今兒我要聽個有根有蒂、有枝有葉,才好給你出主意!”陸賣婆隨口吐掉一瓣瓜子殼,立即又揀了一顆瓜子擱在嘴裏嗑著。
董小宛呆呆地瞅了陸賣婆一會兒,終於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幽幽地說起來。她從三年前如何第一次認識冒襄起,說到今春的冒襄再度來訪,她如何挽留他,後來又怎樣隨他到了鎮江。冒襄開始怎樣拒絕她,後來由於朋友們的督促他又怎樣回心轉意,這一次他又怎樣突然反悔,背約不來……一五一十向陸賣婆和盤托出。她還特別談到了冒襄同陳圓圓的關係,最後哽咽說:“我知他心裏想著陳姐姐。我自問萬萬不敢同陳家姐姐比,若是陳家姐姐還在,我也不敢存這份心思。隻是現在……”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了,用雙手掩著臉,背過身去,失望地、淒苦地哭泣起來。
陸賣婆卻沒有勸止她,仍舊管自嗑著瓜子。待到把最後一顆嗑完了,她就站起身,用蒲扇兜著瓜子殼從船篷下往外一倒,又在船幫上撲打了兩下,這才放下扇子,轉過臉來,拍了拍董小宛的胳膊,說:
“好了好了,莫哭了,哭腫了眼睛,待會兒上岸怎麼見人?如今合計合計,怎樣擺布你那心上的人兒是正經!——妹妹,不是姐姐要說你,這事弄成今天這局麵,妹妹你也有不是哩!”
董小宛已經漸漸停止了哭泣,聽了這句責備,她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瞅著陸賣婆。
“你那位什麼陳家姐姐,我沒見過。”陸賣婆繼續說,“她到底怎麼個天上有、地下無,妹妹到底比得上她比不上,我也不曉得。不過,這些年姐姐我在江湖上走動,絕色的美人兒也見過幾個,未必妹妹就不如她們。若論文才品位,妹妹反覺高出一頭。隻一樣,妹妹卻差得太遠。你降不住冒公子的心,原因隻怕也就在這上頭了!”
“哦?”“妹妹,我問你,那些公子哥兒,有財有勢,吃穿不愁,家裏又都放著三妻四妾的,怎麼還要出來找你們姐兒白相胡纏,你想過麼?”“這……”董小宛的臉紅了一下,她想解釋說,冒襄家裏隻有妻子,尚未討妾,但是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來。陸賣婆也不理會她,隻管自己說下去:“哼,無非是想換個口味兒罷咧!這也如同吃膩了山珍海味的人,便想嚐嚐山桃野杏,圖個潑辣新鮮。對付這等主兒,你不放出那輕狂風騷的騷勁兒,把他撩撥得愛又不是,恨又不能,丟不開,放不下的,還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娶你?妹妹,你輸就輸在太文靜服帖,一本正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