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雄辯的話音在四壁間嗡嗡回響著。終於,呂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據羅列完了,簽事房裏複歸於一片寂靜。史可法隻顧拈著胡須,老半天沒有表示態度。
雷祚在旁邊開始感到不安。事實上,在立“福”還是立“潞”選擇上,史可法始終有點舉棋不定。這一層,他們是知道的。他們串同製造出“七不可立”之說,主要固然是為著對付擁“福”派,但也未嚐沒有試圖促使史可法早下決斷的用意。現在看見對方仍舊猶豫不決,雷祚可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同呂大器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即轉向主人,微微前傾著身子,打算開口試探。忽然,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離開了座位,一聲不響地走進裏麵的房間去。片刻之後,他又重新走回來,把一疊信柬遞到呂、雷二人手中,說:
“這也是學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祚有點莫名其妙。他遲遲疑疑地接過、拆開,同呂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換著看起來。這下子,他才明白了:這些信原來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縣的官員和縉紳寫來的。有些還是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聯合署的名。其中非東林派人士固然不少,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東林派官員,就連淮南巡撫路振飛、吏科給事中章正宸這樣一些有影響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擁立福王,認為“七不可立”之說是深文周納,不足憑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測,幹紀亂政。雷祚本來就有點心虛,看著看著,竟不由得臉發紅、氣加促,連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那麼,大人之意……”看來,還是呂大器比較沉得住氣。他放下信柬,望著主人問。
史可法沒有馬上回答,他站立起來,倒背著手,來回走了一陣,最後在椅子旁邊站住,用一隻手抓住靠背,抬起頭,不無激動地說:
“可法身為大臣,受先帝知遇之恩,謬膺本兵之寄。當京師危急之時,竟未能傾江南之師,北上勤王,遂至有三月十九之變。誤國之罪,萬死難贖!所以稽遲至今,未曾早自引決,以謝天下者,實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係,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須臾,欲與諸公共謀之……”
說了這麼幾句之後,有一陣子,史可法的情懷似乎激蕩得厲害,以至聲音也哽咽起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極力控製住自己,然後才接著說下去:
“自古邦國危亡,立君必當以賢,中興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學,即無此‘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選。而時論不察,嗷嗷然徒自縛於親疏倫序之成說,殊失謀國之宏旨。蓋家法之於社稷,猶毛之於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可法願以待死之身,與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賢君立而江南定,然後自請率師北伐,誓滅狂寇,以複先帝之仇。可法雖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呂大器和雷祚自始至終緊張地傾聽著。他們自然知道,盡管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但事情最終如何決策,仍然得由眼前這位最高軍事長官來拿主意。所以,當史可法明確表示排除福王這一選擇時,他們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並且大大興奮起來。不過,他們都是老於官場的人物,盡管心中高興,麵上卻不露聲色。特別是當看見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樣悲憤和嚴厲,眼裏還分明地閃動著淚光,為著表示對上司的尊重,他們也都一齊擺出沉重的表情。這樣過了片刻,雷祚才抬起頭,小心地提醒說:
“大人決策立賢,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縱有持之者,其實不足慮。唯獨那幾位手握兵權的總戎,如何以善法撫之,令彼同心擁戴,卻須仔細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