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小小的、收拾得異常雅潔的堂屋。方以智已經有兩年多沒來,但發現屋內的陳設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當中仍舊立著一架祁陽石座的山水屏風,屏前也依舊是兩張方幾,外帶四張烏木嵌紋石的扶手椅。一對四開光的坐墩靠在牆邊上。不過,窗上的湘妃簾像是換了新的,竹簾下增設了一張小壁桌,一個宣銅彝爐正在桌上嫋嫋地飄散著清爽宜人的香氣。由於外麵一直嘩嘩地下著雨,前簷下的那架鸚哥兒和蜷伏在門邊的叭兒狗,都顯得有點悶悶不樂,直到發現來了客人,它們才稍稍動彈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發出幾聲敷衍的叫喚……李十娘的鴇母顯然很想打聽方以智是怎樣脫身歸來的,但看見客人不願多談,也就識趣地住了口。她隻告訴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門內的關帝廟燒香還願去了,辰時出的門,這會兒還未返家,所以隻好請方老爺包涵,多坐一會兒,到時一定罰十娘陪方老爺多喝幾杯酒。方以智此來本不是為著尋歡買笑,自然也就無所謂。他一邊捧著茶盅慢慢地喝著,一邊向對方打聽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進城的,前一陣子城裏可有些什麼傳聞,最近從北邊逃回來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麼人,還有,舊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來可還好麼,等等。待鴇母一一回答了之後,他才偏起頭,問:
“嗯,吳次尾和陳定生相公他們,近日想必還常來院中走動?”鴇母正從一隻碟子裏揀著瓜子兒,一顆接一顆地放在嘴邊嗑著,聽他這麼問,就住了手,胖胖的圓臉上現出沮喪的神情。“常來什麼呀?”她說,聲音裏透著怨艾。“怎麼?”
“誰知道呢!其間賤妾也曾打發丫環,還央了張老爸、蘇老爸去專誠請過好多回,巴望他們就是來吃一盞茶,說會子話也好。誰知偏偏再也請不動,不是推說不得空閑,就是推說沒有心思。總之,也不知是院中哪個鬼丫頭,開罪了複社的相公們,連累我們也糊裏糊塗地白陪著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國變,他們一來正忙,二來也當真提不起興致,所以才會如此。不過,莫非連餘相公也不來麼?”
他問的餘相公,就是餘懷。三年前,餘懷經十娘介紹,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識。兩人一見傾心,好得不得了。餘懷還不止一次地表示準備替媚姐贖身,娶回家去。這件事,圈子裏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問。
鴇母點點頭:“就隻餘相公還來過幾次,可也每每推說事忙,不似往時來得勤了,把媚姐那妮子拋撇得丟了魂兒似的,倒纏著餘相公又哭又笑地鬧了好幾回!”
方以智“噢”了一聲,問:“那麼,餘相公的住處,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隻是不曾去過。聽鴇兒說,小油坊巷盡東頭右首倒數第三家便是。”
“既是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說,“下官此來,一則是順道相訪,二則也想會一會餘相公。如今就煩外婆著人給他帶個口信,說下官在此候他,請餘相公前來相見,不知可使得麼?”
“這——”鴇母的眼珠子轉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這不是極容易的事麼!方老爺幾時變得這等生分客氣了?賤妾這就著鴇兒去報信!”
“不過,”方以智用手勢止住她,“下官來此一事,請外婆吩咐鴇兒,隻可對餘相公一人說知,並轉告餘相公,也暫勿向旁人提及。嗯,勞動了!”
等鴇母答應著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著手,在室內來回踱起步來。
珠花情重
沙、沙、沙,外麵的雨還在不停地下。看勢頭,它已經比先前小了一點。但由於室內停止了談話,那聲響反而清晰起來。粗略一聽,這雨聲似乎十分單調、沉悶;然而細心領略,就會發覺其實不然。由於雨點時大時小,落下時所承受的風力忽強忽弱,加上最後濺擊的物件和處所各不相同,其間便產生出異常繁複而且豐富的變化。方以智可以說深諳此中的妙趣。以往於公務和治學的餘暇,碰上這種天氣,品茗聽雨便成了他的一宗賞心樂事。此刻,他也不由自主地側起了耳朵。然而,隻一忽兒,有關此次南歸的種種考慮又重新占據了他的心思。他開始想到:也許一切都是自己的多慮。待到把餘懷找來之後,問清情況,如果沒有什麼,接下來他就要去同朋友們相見,好好地敘上一敘。然後,再花上兩三天的時間,把自己在北京陷落期間的所曆所聞詳細寫出來,呈報給通政司。如果能順利到達監國的手中,說不定還會受到召見。“對了,要是監國詢問到今後我的任職打算,該怎麼回答?莫非仍舊回翰林院?不,可別再回那種是非之地去!這些年那種門戶爭鬥的苦頭、悶棍,我算是領教夠了!倒不如請纓從軍,上陣殺賊。即便是馬革裹屍,也比臨深履薄地混日子來得痛快!嗯,如果北伐成功,神京光複,說不定我還能同失散的妻兒相見。”由於想到了被自己拋棄在北京、生死未卜的家人,方以智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他還記得,在決意隻身冒險出逃的那個晚上,妻拖著年紀尚幼的兒子,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那樣傷心。開始,妻還苦苦哀求他留下來,不要拋棄他們母子。後來見他去誌堅決,她就一把抓起桌上的利刀,使勁刺向胸口,哭著說要死在他的前頭,免得將來受苦受辱。是他奮力把刀奪下來,再三勸解開導,並責成她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把兒子撫養大,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相見的一天。……“如今,我總算活著回來了。可是他們呢?這一個月來,他們是怎麼過的?要是沒有發生意外,他們應當還活著。但流賊一旦發現我失蹤,必定會上門追索,那麼……”方以智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痛苦地緊縮起來,渾身的血液瘋狂地奔突著,腦袋也在轟轟作響,而兩條腿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隻管機械地移動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方老爺,方老爺!”一個女人興衝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方以智狂怒地回顧了一下,當看見一張塗著脂粉的胖臉,和一雙金魚樣突出的眼睛時,一句嚴厲的嗬斥就衝到嘴邊:“混賬,你亂嚷什麼!”然而,一刹那間,他醒悟過來,“嗯,這是鴇母,如今我是在寒秀齋,在她的家!”他想著,隨即咬緊嘴唇,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