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勳不得已,隻好再請前薊州總督王永吉前往解說。最後與高傑約定:雙方各自從嚴約束部下,避免事態繼續擴大。到了五月二十五日,揚州的巡撫和知府召集城中縉紳到城頭上去議事,引來大批士民圍觀。鄭元勳出麵告誡眾人說:“高鎮奉旨駐守揚州,不讓他進城是沒有道理的。日前我曾同高鎮約定,入城後應立即安慰父老,秋毫不可有犯,高鎮亦已答應。怎麼你們又襲殺他的遊騎?如不嚴懲肇事者,隻怕會招來不測之禍!”眾人不服,競相列舉高兵的種種暴行。鄭元勳當即指出,其中有些暴行是楊誠幹的,不能都算在高兵的賬上。他所說的“楊誠”,是城中的一名營將。此人手下的標兵橫行不法,也是事實。誰知眾人把“楊誠”誤聽成“揚城”,頓時憤怒起來,大叫:“姓鄭的勾結高賊,所以昧著良心為他辯解。我們如不下手,勢必盡被屠滅!”於是一擁而上,刀棒齊下,頓時把鄭元勳殺死。鄭的仆人殷報因救護主人,也同時被害。據說,主仆二人都被狂怒的士民分了屍。事後家人收拾遺骸,隻撿到幾片殘缺不全的骨頭……周鑣慢慢地把信折好。弄清剛才社友們沒到碼頭去迎接自己,並不是故意怠慢或另有居心,他心中的惱怒和猜疑也隨之消解了。而且,鄭元勳令人震驚的暴死,也使他不能無動於衷。他一邊把信件交到吳應箕手中,一邊皺著眉毛問:
“那麼,兄等打算怎麼辦?”“弟擬親赴揚州,到超宗靈前叩奠,並慰撫其家人。至於今日,弟已命人在此設下靈位,仲老如以為可,就請率弟輩同行奠禮,以表愴悼之忱!”周鑣點點頭。雖然,在前年的虎丘大會上,鄭元勳為謀奪社內領袖的地位,曾不惜向錢謙益賣身投靠,企圖為阮大铖開脫,周鑣對他至今仍耿耿於懷,但是,既然人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慘,衝著這一點,周鑣也就決定不再表示異議。
“嗯,那麼,就先行禮吧!”他說,隨即站了起來。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吳應箕手下的仆人已經把鄭元勳的靈位擺設停當。
因為事起倉促,一切都隻能因陋就簡。眼下,是在亭子的北牆上臨時貼了一張白紙,在上麵寫上“亡友鄭進士元勳之位”的字樣,前麵擺上一張小方幾,上麵供起幾樣果品。碰巧隨身帶得有線香,於是也拿來焚上。又用海碗盛了一碗泥土,權充香爐。隻是喪服急切問辦不到,唯有將就些,臨時湊起幾條素色的汗巾,讓各人纏在頭上。然後,以周鑣為首,大家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在牌位前行禮、奠酒,祭拜了一番。其中有幾個與鄭元勳平時交情較深密的,像梅朗中、沈士柱、左國棅等,還止不住情懷淒愴,再一次流下淚來……
激辯遺書
祭奠結束之後,日頭已經過了當午。黃宗羲卻始終不曾露麵,大家得知是請湖廣巡按黃澍去了,都說應該再等一下,反而是周鑣對黃宗羲的“失蹤”感到有點惱火,主張馬上開席。於是眾人不再堅持,互相謙讓了一下之後,便按照各人的身份和年齡,依次在已經擺開了一席酒的圓桌旁坐了下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周鑣才完全看清楚,除了已經注意到的那些人之外,還有餘懷和張自烈也來了,合共是九位社友,隻是大家看來還沉浸在憂傷鬱悶的情緒當中,盡管坐到筵席前已經有好一陣子,卻隻是默默地喝著酒,誰也沒有開口。
不過,漸漸地,這種情形終於有了改變。起初是一些低沉的耳語在席間浮蕩,不久,聲音就變得響了些。雖然還算不上熱烈,但已經不似先前的沉寂。大家從鄭元勳的死談到揚州的局勢,談到李自成在北京的突然失敗,還談到大批明朝舊官脫身南來,談到方以智的失節,談到冒襄至今還躲在家鄉,實在沒有道理,如此等等。周鑣一直莊嚴地保持著自尊的姿態,就連飲酒吃菜也相當節製。至於交談,除非有人直接動問,否則他絕不開口;而且即使開口,也回答得十分簡略。這自然是由於他素來不喜歡說廢話。此外還因為眼前這些人,大多數可以說都是他的後輩,如果隨隨便便地同他們在一起胡說八道,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然而,冷不丁鑽進耳朵裏來的一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哎,定生,聞得鄭超宗尚有一封遺書,可是真的?”周鑣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是沈士柱。而他的這個消息,顯然得自於坐在旁邊的侯方域。因為當大家都把好奇和疑惑的目光轉向陳貞慧時,侯方域卻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顯出早已知情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