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眉卻似乎沒有覺察,隻管把她從王媽媽那裏聽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來。不過,其實也沒有太多新東西,無非是那些圈地的旗人如何凶橫,金員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樣挨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給圈了去不算,連牲口、農具,還有兩名模樣長得周正點兒的女仆,也讓對方一齊霸占了,如此等等。龔鼎孳默默聽著,心中越來越不起勁。不錯,去年在西城外逃難時,自己一家確曾得到過金員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這門子官司,卻不是一件單個的事,而是關涉到旗人們進關後的生計,是朝廷一項重大決策。雖說像這樣胡亂圈占,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這朝廷畢竟是滿人坐的天下,自己作為一名漢官,如果貿然出頭說話,勢必得罪旗人們不說,鬧不好,還會落得個幹擾朝廷大計的罪名。這可是萬萬不能做的!不過,他也知道,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她會撒嬌撒癡,會發怒放潑,還會……“哎,也罷,姑且敷衍著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囉唆!”這麼打定主意,龔鼎孳就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這件事,你也招攬得太快了些,隻怕十分難辦。不過,在滿人中我好歹還有幾個說得來的,趕明兒去訪訪他們,看有辦法沒有——無論如何,讓你有個交代就是了!”
“我也知道這事挺難,”看見丈夫應允出麵,顧眉頓時眉開眼笑,“可金員外好歹同我們相與一場,如今有難來求,多少總得給他一個麵子呀!”說著,看見丈夫已經站起來,向寢室走去,她也就跟過來,並且趕先一步,走到床邊,一邊親自動手替丈夫拂床安枕,一邊又討好地回頭說:“告訴相公一件新鮮事兒——也是王媽媽剛才來說的,相公向常頂討厭的那個孫之獬孫老爺,有人看見他這兩日已經學滿人的樣兒,剃了發,留起了辮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滿人裝扮,變得怪模怪樣的,都快叫人認不出來了!”
這麼一件新聞,在顧眉無非當個笑話兒說說,龔鼎孳起初也沒有怎麼在意。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動。
“你說什麼?孫之獬——剃發改服了?”由於意外,也由於吃驚,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是王媽媽說的,她家同孫家大門對著大門。她還親眼看見了!”顧眉說,因為正顧著整理床鋪,並沒有發現丈夫的神情變化。
龔鼎孳卻“啊”的一聲,不由得呆住了。孫之獬,現任禮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啟年間賣身投靠閹黨頭子魏忠賢,因此,到了崇禎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個削職還鄉;直到清兵入關後,他才趕來投誠,因為善於鑽營,很快就爬上高位。龔鼎孳本是複社成員,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敵,加上他對孫之獬的迅速升遷又頗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總是沒有什麼好話。不過,龔鼎孳仍舊沒有料到,在新朝已經允許漢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後,孫之獬竟然還要自行剃發改裝!
“媽的,這閹黨狗賊!真不要臉!”由於被對方的卑鄙行徑所激怒,龔鼎孳不禁破口罵了出來。的確,保留前朝的衣冠,這可是滿城官民經過竭力抗拒,才爭得的一種“權利”,也是人們在受了吳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於滿洲“韃子”的武力和強權之後,所剩下的最後一點“自慰”。也許是基於自幼秉承的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連對前朝並無太多留戀的龔鼎孳,內心也是這麼認為的。如今孫之獬身為漢官,為著討好滿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舉動,這使龔鼎孳一聽之下,確實不禁大為光火。
“相公,你這是——”轉過身來的顧眉,發現丈夫正倒背著手,氣急敗壞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禁一怔。
“這一次,總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龔鼎孳管自咬牙切齒,並沒有理會侍妾。
“弄死?誰被弄死了?”顧眉愈加莫名其妙。“我是說姓孫的!是姓孫的要把我們都弄死!”“姓孫的?哦,相公是說的剛才那個事呀!”顧眉這才恍然,隨即撇著嘴兒,不在意地說,“他這麼弄,也無非是想拍滿人的馬屁罷了,又何必……”
“你知道什麼!”龔鼎孳煩躁地一揮手,“姓孫的這麼一弄,朝廷自然就會認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滿人,愈加對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們呢,怎麼辦?也跟著學他的樣?但那麼一來,我堂堂華夏之區,億兆官民,豈非從此盡數淪為化外夷狄?這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孫後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學,說不定就會被新朝看作不是真心歸順,甚至懷有二誌,輕則受到猜忌,斷送前程;重者還會招致不測之禍——哎,總而言之,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