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起宗老半天地拈著胡子,顯然還有點躊躇,不過,當目光落到旁邊那間躲著女眷的內室時,他的態度終於堅決了起來。
“嗯,既然如此,”他點點頭,“那麼就暫且不走。隻是在亂狀尚未平複之前,還須加意防範。近日這左鄰右裏,已經走了好幾戶,聯防之製,已形存實亡。事不宜遲——”他轉眼望著兒子,“你可從速去訪一訪那些未走之家,商議一個整飭之法,起碼保住這幾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說吧!唉!”
在出言辯難的當兒,冒襄始終有點心懷惴惴,生怕招致父親的反感和生氣。直到聽見父親這樣吩咐,他才“啊”的一聲,如釋重負,於是連忙恭順地點著頭,一一答應著。看見冒起宗微側著頭,閉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樣子,他立即行下禮去,說:“那麼孩兒這就去商辦此事!”說完,就回頭用眼色朝張維赤示意。等後者向冒起宗道過別,他就領著朋友,轉身向外走去。
“……相公,這、這城裏必定守得住麼?萬一守不住,我們一家子全窩在這裏,逃也逃不脫,可怎麼辦?”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這種地步了,隻有盡力而為罷咧!你若害怕,就讓家嫂陪著,搬到鄉下去躲幾天好了!”
當兩位朋友離開書房時,他們最後聽見驚恐不安的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同冒起宗這樣對答。
焦急等待
由於決定留下來不走,因此在接下來的一連幾天裏,冒襄便懷著對時局好轉的希望和信心,一頭紮進了為加強家宅聯防的奔走張羅之中。
然而,盡管起義的首領們曾經許諾,城中的混亂局麵會很快得到控製,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鄰右舍遊說,鼓動大家留下來別走,可是幾天過去了,那個許諾並沒有實現,城裏的無法無天行為非但不見收斂,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於是,一度被說服留下來的鄰居們,又紛紛發生動搖,重新準備向外逃難。冒襄眼見局麵難以控製,感到十分著急,也十分懊惱。由於人手愈來愈少,他隻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頂替;於是整副防守護衛的擔子,也愈來愈重地壓到了他一個人的肩上。
對於發生在外間的這些情形,作為侍妾,並且料理著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雖然冒襄很少向她說及外間的事情,她也不敢多問,但是,從丈夫那明顯的消瘦下去的臉龐,從他變得愈來愈煩躁的脾氣,董小宛都不難猜測到外間的事情是多麼地不順利。特別是當馬夫人和蘇少奶奶禁受不了日甚一日的驚擾,終於先行搬出城外的鄉下去之後,冒襄每隔三五天,還得安排時間前去探視,以致除了操心城裏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遠道奔波。對於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裏,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間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務上盡自己的一份職責。然而,偏偏家裏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終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們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論是哪一撥子的事,都不來招攬她。這就弄得她無所依傍,仿佛被遺棄了似的。特別是當丈夫不在身邊的時候,這種孤獨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時分。從董小宛日常起居的東廂房明間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寬闊的、巨大的堆絮狀雲帶,從西北邊迤邐鋪展過來,經過庭院的上空,又向東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陽的映照下,那火紅的雲帶顯得分外耀眼、鮮明,使整個天空仿佛要燃燒起來似的。不過,這瑰麗的景色卻預兆著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碼也要刮風。
現在,董小宛就望著這片雲,用一隻手支著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過,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氣,而是想起自己嫁進冒家來,已經有兩年半了。去年為著躲避高傑的亂兵,舉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幾經艱險,抵達丹陽時,丈夫曾經親口告訴她:老爺發現她料理銀錢的出入時盡職盡責,清楚細心,十分讚賞,打算把家中的財務交給她來管理。當時她雖然受寵若驚,生怕承當不了,但是對於老爺的信賴,心中毋寧是十分感激的。因為她固然絲毫沒有攬權弄柄之心,卻十分渴望能夠被這個家庭所接納,成為與大家親密無間的一分子,為維護這個家而竭盡心力。出自老爺之口的讚許和打算,無疑是一種認可的明白表示。誰知,回到如皋之後不久,她就跟著冒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著就是清兵大舉南下,她也就跟著家人匆匆逃到了這裏。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壓根兒遺忘了似的,再也沒有人提起。對此,她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確實還不到這個份兒上,勉強去承當,未必是一件好事。不過,不知道是自己多心還是別的緣故,她又覺得這一次回家之後,周圍的氣氛起了變化。老爺倒沒有什麼,對她依然和顏悅色;可是說到太太、奶奶,還有劉姨太,態度就變得淡淡的,不像過去那樣親熱,雖然不至於難為她,但是有意無意地,卻不再拿她當回事。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頗為惶恐不安。特別是眼下這一次,太太、奶奶都帶著兒孫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連劉姨太也沒留下,可是卻偏偏丟下了她。無疑,由於冒襄並沒有走,她其實也不願意拋下丈夫自己離開。不過,那些家長們在作出決定時,甚至連哪怕詢問一下她的意向都沒有,仿佛她連個數兒也算不上似的。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真正被這個尊貴的家庭所認可和接納。近些天來,這種委屈和疑慮一直刺痛著她、困擾著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來。“啊,我進門都兩年多了,她們為什麼還是這樣子?我到底哪兒做錯了,或者做得還不夠?該怎麼做才成?”她呆呆地仰望著那一片正在越來越暗淡下去的火燒雲,苦惱地、絞盡腦汁地想,“其實,她們不知道,我是多麼愛重這個家,多麼愛重她們呀!隻要她們真正把我當成至親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會有怨言!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來給她們看!可是現在這樣子,這般苦楚又能向誰說,又有誰能幫助我呢?哎,看起來,就唯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親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還知道一點。雖然我也知道,從起始到如今,他都從……從未當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裏到底想什麼?也許還在想著那個陳圓圓——不過,除了他,我實在再也沒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麼,那麼——啊,這天都黑了,怎麼相公他還不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