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董小宛就在八名手執火把和刀棒的家丁簇擁下,沿著狹長的裏弄,向大街的方向走去。位於城東的這條裏弄,聚居著好些上流人家,平日在城中稱得上有財有勢。憑著這一點,如果大家齊心合力,聯起手來的話,應該說是能夠暫時自保的。可是如今,那些有錢和不太有錢的人家都幾乎已經逃了個幹淨,使平日頗為興旺氣派的一條裏弄,變得燈火寥落,聲響全無,到處籠罩著陰慘慘、暗沉沉的恐怖氣氛,簡直同一片墳地差不了多少。直到董小宛的行列經過,雜遝的步履和晃動的火把,才將幽靈般守候在一扇扇緊閉的大門內的看屋人驚起,惴惴不安地把眼睛貼在門縫裏,往外窺看……
由於親眼看到宅子之外是怎樣一種詭秘荒涼的情景,想到冒襄在這樣一種環境中行走,該有多麼危險莫測,董小宛此刻的心情甚至更焦灼了。雖然她隻能坐在轎子裏,但仍舊不斷撩起簾子往外張望,希望盡快趕到前邊去,把丈夫接回家裏來。
然而走著走著,不知為什麼轎子卻停了下來。董小宛稍等了一會兒,仍舊不見起動,她把簾子再掀開一點,從站在前麵的仆人頭頂上望去,發現已經來到裏弄口的木柵門前。門洞裏,影影綽綽地聚了好些人,正在那裏嗡嗡地交談著。董小宛起初有點莫名其妙,隨後心中一動:咦,莫不是相公回來了?頓時,她心中一寬,連忙扳著窗沿,睜大眼睛,伸長脖子張望著,希望盡快辨認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轎外響起。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說話的是執事頭兒冒貴。她連忙問道:“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來了?啊,相公呢?他在哪裏?怎麼我看不見?”一邊問,一邊重新伸長脖子,竭力尋找著。
“少爺還不曾回來。是外頭亂得厲害,說是灶戶②進城了,成群結夥的,到處殺人搶東西。”冒貴啞著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為什麼還不走?快走呀,快去接少爺呀!”董小宛著急地催促說。
大約發現董小宛其實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冒貴幹咳了一聲,把灶戶進城的事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少爺這會兒還不回來,想必在城外那邊歇下了。現今外頭亂成這樣,姨奶奶也別出去,先回府裏歇著,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遲。”
停了停,看見董小宛沒有作聲,他又說:“張乙、吳七都回來了。姨奶奶不信,隻管問他們兩個便知。”
張乙和吳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轎前。聽冒貴這麼說,他們便異口同聲地幫腔道:“這是實情。姨奶奶萬萬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個差池閃失,小人們俱擔待不起!”
董小宛仍舊不說話。不過,發現張乙、吳七和他們的手下人全都聚在這兒,她也就明白了:原來,這些人雖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實卻十分膽小怕死,發現外間的情勢不對,他們就馬上退回裏弄裏來,還攛掇冒貴也不要去。“他們說相公在大白居那邊歇下了,分明是托詞搪塞!試問他們怎麼知道?憑的什麼?”董小宛又氣又急地想。作為奴仆,對攸關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這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啊,他們怎麼敢!他們平日的忠心到哪裏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難拗得過這些有頭有臉的老家人。因此,盡管心中氣苦異常,到頭來,她隻能使勁地蹬了一下轎子的底板,用含淚的聲音說:
“快走!”“上、上哪兒?”一名轎夫遲疑地問。“當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顯然吃了一驚的冒貴連忙阻止。“走呀,快走!”董小宛驀地不顧一切地尖叫起來。那悲憤、淒厲而又固執的叫聲撕破靜夜的空氣,迸射而出,使在場的人心頭都不由得一震!這麼一來,誰都不敢再阻攔。董小宛那頂轎子搖晃了一下,重新起動了。它在仆人們讓出來的通道中悲壯地、堅執地前行著,看樣子,哪怕外麵是刀叢劍樹,是流血死亡,也阻擋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決心。
幾個班頭你望我,我望你,盡管並不那麼心甘情願,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壓力逼迫著似的,終於無可奈何地跟上轎子,一起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