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且不說在浙東舉義的魯王政權和在福建舉義的唐王政權,經過近三個月的組建,已經初步穩定下來,並且憑借迅速擴大的政治軍事影響,把勢力擴展到自太湖以南,包括浙、閩、贛、湘、粵的廣大地區,正越來越成為清朝進軍的巨大障礙;即便是光就南京附近而言,東有江陰、嘉定,南有徽州,都在起勁地同清朝作對,曾經把多鐸鬧得顧此失彼,手忙腳亂。特別像江陰縣這麼的一個彈丸之地,自從閏六月初殺官反叛以來,清軍方麵已經先後投入了十多萬兵馬,全力圍攻了兩個多月,死傷了七八千將士,竟然至今未能攻陷。這種情形,可以說是清朝自入關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戰局的這種始料所不及的反複,雖然不至於使洪承疇驚慌失措,但是卻令他感到頗為棘手。因為這一次清廷派他南來,本意是讓他憑借既是漢官,又是南方人的身份,對江南地區實行變“剿”為“撫”的策略,以期達到盡可能不戰而定的目的。如果下車伊始就大開殺戒,不僅會嚴重損害自己所希望樹立的形象,而且也不利於今後招撫策略的推行。但是,發生在眼皮底下的這種無法無天的“叛亂”,又使他不能裝作視而不見,特別是江陰的戰事,已經驚動北京朝廷,引起攝政王的關注。因此,別的地方洪承疇還可以暫時放一放,而令人頭痛的江陰縣,就成了他必須全力解決的重點。
現在,經過同勒克德渾、葉臣反複商議,洪承疇終於製定出一個“以剿促撫,先易後難”的用兵方案,並且立即開始行動。首先,他照例向四方、特別是那些正在興兵作“亂”的地區發出招撫文告,大力宣揚“天命所歸”的不可抗拒和大清朝的浩蕩恩德;對於其中一些可以利用的舊關係,像在六安州商麻山一帶結寨自守的原明朝兵部尚書張縉彥、在崇明島擁兵觀望的明朝總兵高進忠等人,他還特地寫去了措辭懇切的親筆信,力勸對方放棄反抗,及早歸降,以便造福桑梓,永葆富貴;與此同時,又傳檄各地,命令清軍對反叛作亂者實行堅決無情的打擊。他權衡了江陰與嘉定這兩處相持得最激烈的戰場,覺得相對來說,後者要比前者好解決一些,便請勒克德渾親自率領大軍,前往助戰,打算先拿下嘉定再說。擺布完這兩件當務之急的大事,接下來,洪承疇才回過頭去,一邊著手整頓南京城中的秩序,使居民逐步恢複正常的生活;一邊加緊對已經投名歸順的前明舊官,進行核實和甄別,準備上報朝廷,量才錄用。這樣過了半個月,六安州那邊首先有了回音,張縉彥表示願意率領轄下的四十餘寨人馬,歸順清朝;接著,嘉定又傳來克敵破城的捷報。於是洪承疇就按照原定方案,請葉臣坐鎮南京,自己帶上一支親兵,乘坐戰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準備同已經回師北上的勒克德渾在江陰縣會合,對仍舊在那裏負隅頑抗的明軍發動總攻擊。
現在,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疇已經抵達江陰城外的江邊碼頭。據前來迎接的將官報告:勒克德渾及其所統率的兵馬,目前尚未趕到;今天,因為江陰城的東門外正在擺道場,準備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戰中陣亡的將士舉行招魂法事,清軍主將劉良佐一早就去了那裏主持,所以沒來得及通知他前來迎接。洪承疇聽了,便擺一擺手,吩咐不必驚動劉良佐;同時決定自己也不到中軍大帳去休息,而是在親兵們的護衛下,立即跨上戰馬,由那位將官帶路,穿過北門城郊,朝東門外的方向馳去。
坐落在長江邊上的江陰縣城,以東、南、西三麵的地勢最為開闊,但在剛才洪承疇登岸的地方,有一條聯通無錫、太湖的河道,緊挨著西城牆的邊上流過。據隨行的將官介紹,主要的戰鬥都在東麵和南麵進行;至於這城北一麵,由於離長江邊近,地段比較狹窄,不利於兵馬的進退馳突,所以多數時候,清軍都不從這邊進攻。不過盡管如此,當洪承疇沿著江岸策馬而行,仍舊發現,所經之處除了清軍和他們的帳篷外,當地的居民幾乎已經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燒毀,就是遭到徹底破壞;斷壁頹垣之間,臨時支起了一個一個鍛製炮彈和兵器的爐灶,爐膛內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滿麵灰煙的漢子在那裏叮叮當當地忙碌著。遠處的開闊地那邊,不久前大抵還是長滿莊稼的農田,如今已經被軍靴和戰馬踩踏得麵目全非。那些折斷的雲梯、炸開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種破爛的旗幟和朽折的刀槍,到處支棱著、拋散著;其中還間雜著好些人和牲口的白骨,於是又引來成群的烏鴉,在周圍盤旋起落,以它們刺耳的聒噪,打破著荒野的寂靜……不過,出於對未來決戰的關注,洪承疇卻更留意觀察那一道橫亙在晴空下的灰色城牆。他發現,城樓邊上隨風飄著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陰縣城牆,其實也算不上怎麼高峻。由於地處長江出海口,為著防備出沒頻繁的海盜,它比起別的內地縣份無疑要堅牢一些,但是別說同南京,就是與高一級的州府,也無法相比。現在,城牆的表麵布滿了被炮彈砸出的坑坑窪窪,好些地方都殘留著發生過慘烈戰鬥的焦糊痕跡,有一兩處還程度不同地坍塌過,隻是用土包和磚木臨時填塞起來。至於城頭上,排列著女牆③的地方,則靜悄悄、冷清清的,既沒有遭受圍困的城市所常見的那種緊張氣氛,也看不見搬運木石、發放武器之類的忙碌情景;直到他們一行兵馬從城下馳過,雉堞後麵才有幾個人探出頭來,向這邊張望……洪承疇一邊策馬前行,一邊默默地察看著。雖然尚未開始新的一輪接戰,但是憑著多年馳騁沙場的經驗,他仍舊敏銳地覺察出:在清軍那種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進攻下,經過長達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撐,看起來,這江陰城依舊巍然不動,其實守城的軍民已經疲憊不堪;加上內藏②耗盡,外無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經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這一發現,使洪承疇稍感寬心,同時又不禁暗暗搖頭。因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關外的鬆山城,被清朝大軍重重圍困的往事。當時,他也如同城上這些人一樣,抱著寧死不屈的決心,督率軍民拚命堅守,吃盡了多少難以忍受的苦頭,付出了多麼慘酷的巨大犧牲,結果仍舊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賢若渴,自己隻怕早就因一時的迷誤,而毫無意義地命喪九泉了。“是的,前明的氣數已盡,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勞的,隻會白白傷殘更多百姓的性命!為了使天下早日複歸太平、蒼生得脫苦海,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結束這種無謂的頑抗!”這麼想著,洪承疇心中的信念愈加變得堅定起來。雖然與此同時,他隱約聽見城東的方向傳來幾聲爆炸般的悶響,但仍舊兩腿一夾,催動戰馬,更快地向前方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