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門,外麵站著個瘦削的、膚色像奶油巧克力的黑人。他留著胡子,頭發很直。他低喃著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沒聽清,但點了點頭。然後他說:“我隻想來感謝您和您妻子為我的寶貝所做的一切。”我明白過來,他是走廊那頭那家的父親,著火的那一家。
我問他要不要進來喝一杯,他眼睛裏幾乎噙滿淚水,為要來表示感謝而覺得羞恥。我告訴他我妻子不在家,但我會轉告她他來拜訪過。他站到門裏,以表明他不想因拒絕進我家的門而侮辱我,但他也不願喝酒。
我盡了全力,但我的痛恨肯定還是顯露了出來。自失火的那晚起,我就開始痛恨他。他就是那種把老婆孩子丟給社會福利機構,然後跑出去玩樂、享受生活的黑人。我看過關於紐約破碎黑人家庭的報道,我從理性上能夠理解,但我的感情卻很反感它。他們以為自己是誰,竟能這樣享受自己的生活?我自己過日子都沒這樣呢。
但之後,我看到眼淚滑下那牛奶巧克力色的麵龐,我注意到他溫和的褐色眸子上長長的睫毛,接著,我聽清了他的話。“哦,夥計,”他說,“我的小姑娘今天早上死了,她死在那間醫院裏。”他開始向下軟倒,我扶住了他,他接著說,“她本應好轉的,燒傷沒那麼嚴重,但她還是死了。我去醫院看她,所有人都盯著我看。你知道嗎?我是她父親。可我那時在哪裏?在做什麼?好像他們都在責備我。你知道嗎?”
瓦萊莉在客廳裏放了瓶黑麥威士忌,當她父親和兄弟們過來時好招待他們。我和瓦萊莉都不怎麼喝酒,但我不知道她該死的把瓶子放到了哪裏。
“等一下,”我對麵前萬分痛苦的這個男人說,“你需要喝點酒。”我在廚房的櫃子裏找到了酒,又拿出兩個玻璃杯。我們喝著不加冰的威士忌,看得出來他感覺好了點。
注視著他,我意識到他並不是來感謝那些本來已經救活了他女兒的人的,他是來尋找某個可以傾聽他的悲傷和愧疚的聽眾的。所以我聆聽著,估計他並沒看出我對他的不滿。
他喝空了杯子,我給他又倒了些。他疲憊地靠到沙發上。“你知道嗎,我根本不想離開我的妻子和孩子們,但她太生機勃勃、太強壯。我拚命工作,打兩份工攢下錢來。我想給她買棟房子,好好養大我的孩子們。但她想要快活,想要享受。她太強大,我隻有離開。我試著多見見孩子們,但她不讓我見。如果我給她更多錢,她隻會花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孩子們。然後,你知道的,我們漸行漸遠,我認識了個和我喜歡同樣生活方式的女人,我在我的親生孩子那裏變成了陌生人。現在,我的寶貝女兒死了,所有人都怪罪我。我變成了逃走的男人,為了自己享受而甩掉老婆的男人。”
“你老婆才是讓孩子獨自在家的人。”我說。
那男人歎了口氣:“不能怪她,如果每晚都待在家裏,她會發瘋的,但她又沒錢請保姆。我要麼忍著她,要麼殺了她,隻有這兩種可能。”
我什麼都沒說,注視著他,他也注視著我。我看得出把這一切告訴一個陌生人——特別是白人——給他帶來的羞辱感。然後,我意識到,我是唯一他能暴露恥辱的人,因為我什麼都不是,而瓦萊莉曾弄熄了燒傷他女兒的火焰。
“她那晚差點就自殺成功了。”我說。
他再次迸出淚水。“噢,”他說,“她愛孩子們,把他們獨自留下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她愛他們所有人,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那才是我最擔心的。那女人將會用酒灌死自己的,她完了,夥計。我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麼。”
對此我無話可說。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在說,一天的工作都浪費了,我肯定沒法看完筆記了。但我仍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他喝掉威士忌,站起身要走。再一次,當他感謝我和我妻子為他女兒所做的事情時,他的臉上充滿恥辱和羞愧。然後他離開了。
當瓦萊莉帶著孩子們回到家後,我告訴了她下午發生的事,她走進臥室痛哭起來,我為孩子們準備晚餐。我想著自己在還沒見過這男人、對他一無所知時,就如何對他滿心譴責;我又是如何把他代入看過的書裏描寫的角色,那些跟我們一起住廉租房的醉鬼、癮君子們;我想著他逃離自己的世界,逃進那個不那麼貧困、沒那麼多黑人的世界,逃離他出生的、被詛咒的生活圈子,丟下自己的女兒被燒死。他將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他對自己的宣判遠比我無知的譴責要嚴厲得多。
一周後,走廊對麵那對恩愛夫妻大吵了一架,他割開了她的喉嚨。他們是白人,她有個不願再偷偷摸摸的情夫。割傷並未致命,那出軌的妻子脖子上裹著巨大的白色繃帶送孩子們去搭乘校車時,顯得很有戲劇性。
我知道是時候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