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究竟“完成”了嗎?
音樂漫話
作者:田立
舒伯特的《第八交響曲》因為隻有兩個樂章,所以又名《“未完成”交響曲》。有人說,其實它已經完成了,有兩點可以用來作證:一是雖然後人前仆後繼地試圖“完成”這部作品,但均以失敗告終,這恐怕不單單是“才疏”的問題,可能它就不該有其他樂章,聯想起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續寫之事,於是斷定“未完成”其實已經完成。二是從純粹美學角度看,這部作品的意境是完整的,思想是完整的,因而美也是完整的,就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任何多餘之筆都隻能是續貂。
年輕的時候聽別人,尤其是一些名家大師這樣說,我也就全盤接受了,還陶醉其中,甚至煞有其事地給別人講起了所謂“已完成”的理由。但越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拿來”的審美就越令我不安,我越發不能認同這樣的觀點。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我終於鼓足勇氣放棄了當初不懂裝懂而接受下來的所謂“高見”。
在我看來,這部“未完成”至少在樂思上的確是沒有完成的。第一樂章一上來那個陰鬱的主題就透出了焦慮、躁動、緊張和不安的情緒,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一樂章和第四樂章開頭部分的陰沉主題,我們甚至可以說兩者是何其的相似。盡管總有人喜歡說舒伯特晚期有向貝多芬靠攏的傾向,但從史料中我們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舒伯特在這個主題上借鑒了貝多芬,因為兩個人在這兩部作品的創作時間上幾乎一致,在其中任何一部作品都沒有公開發表、公開演奏的情況下,借鑒顯然無從談起。但也正是這種創作時間上的一致,使得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種兩個人在主體基調上的“巧合”,其實絕非巧合。
十九世紀初的歐洲社會正籠罩在迷蒙的氣氛中,資產階級革命經曆了星星之火到轟轟烈烈,經曆了血雨腥風和奸人篡權以及初嚐勝利果實後的脆弱、敏感、浮誇和彷徨,人們在黑暗中覓得曙光,又在曙光中重溫昏暗。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人們對社會變革的反思和對未來的希望、失望、迷茫糾結在一起,不可能不表現出焦慮、不安、恐懼和陰霾的情緒。當這種情緒反映到音樂中來,就是我們聽到的“貝九”和這部舒氏“未完成”的局促主題。在這個精神層麵上,兩位大師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這不是情趣和才華的巧合,而是時代精神的真實表現。
然而,貝多芬此時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他的豐富經曆、倔強性格和深刻思想使得晚年的他在熱烈中添加了淡定,在衝動中增加了沉思。他終於明白社會的變遷不是一場熱鬧的革命就可以完成,也不是一個普羅米修斯所能拯救,而是要建立在廣泛博愛、自由和平等思想基礎上的社會覺悟所能開啟。於是,他在《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中把各種思想的碰撞展現出來,並最終用席勒的《歡樂頌》將他的理想升華。這種升華不但總結了其一生的感悟與覺醒,在音樂層麵上也“回答”了前麵幾個樂章的疑問樂句,這在自莫紮特之後的歐洲音樂創作中幾乎是一種不變的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