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捕的事情發生兩天之後,哈羅德回家了。

艾斯允許他在學校留兩天,完成了他最後的考試。這樣他就可以畢業了——雖然不能參加一周後的畢業典禮。但重要的是,他大學的位置算是保住了。他將會跟隨尼爾斯·玻爾學習物理——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話。

就在這兩天裏,他從麥茲·柯克那裏得知,保羅所經曆的並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墜機事件。軍隊拒絕公開事故的細節,隻是說他們正在調查,但其他的飛行員告訴柯克的家人,警察局的人當時也在事發現場,而且還開了槍。哈羅德確定保羅是因為抵抗行動而犧牲的——不過他當然沒有告訴麥茲。

盡管如此,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對父親的恐懼還是超過了對警察局方麵的擔憂。對於哈羅德來說,從位於丹麥東邊的詹斯博格回到西邊的桑德島,實在是一段再熟悉不過的旅程。他熟知一路上每個小鎮的車站,每個彌漫著魚腥味的輪渡碼頭,還有車站碼頭之間廣袤無邊的綠野。這一次的行程花了他整整一天時間——因為幾乎每一輛火車都晚了點,不過對他來說,時間拖得再長些才好。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象父親發怒的情景。他心裏琢磨著回家後怎樣解釋這次事故,但每一種說辭聽上去都好像沒什麼說服力。他又編了一套道歉的話,可就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的誠意。他想過是不是應該告訴父母保羅·柯克的事,讓他們慶幸自己能夠活著回家,可轉念一想,這樣利用一個英雄的犧牲,實在有點卑鄙。

桑德島到了。他為了能晚一些到家,選擇了步行。退潮了,海水離岸有一英裏遠。藍色的海水推著白色的浪花輕拍在淡黃色的沙灘上。

已經是黃昏了,太陽低低地掛在海麵上。零零星星的遊客正在沙丘間散步,幾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在開心地踢著足球。如果沒有旁邊那一個個豎著大炮、由戴著鋼盔的士兵把守著的水泥堡壘,這本應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圖景。

他離開了海灘,來到了那個新的軍事基地旁,希望能盡量拖延回家的時間。他不知道保羅·柯克是否最終將他的那幅素描交給了英國那邊。如果沒有的話,恐怕那幅圖已經被警察發現了。他們會不會想查出這幅圖的作者呢?幸運的是畫上麵並沒有留下他本人的任何痕跡。但不管怎麼說,想起這件事依然很嚇人。警察不知道他是罪犯,但已經發現了他的罪行。

他終於還是到家了。和教堂一樣,奧魯夫森的家沿襲了當地的建築風格。紅磚牆,茅草頂,仿佛一個人戴了一頂草帽擋雨。前門的門楣被刷上了黑、白、綠相間的條紋,這也是當地的一個傳統。

哈羅德走進了後院,從廚房門的菱形玻璃中偷著往屋裏看。房間裏隻有母親一個人在。他觀察了她一會兒,心裏想著她像自己這個年紀時的樣子。自從他記事起,母親好像一直都很疲憊,但她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

根據父親那邊親戚的說法,布魯諾直到三十七歲都篤定要單身,兢兢業業地將所有時間都奉獻給了自己的事業。可就在那時候,他遇到了小他十歲的伊麗莎白,便一下子墮入愛河了。當時的他居然會浪漫到戴一條彩色的領帶去教堂,以至於教會的執事因為他著裝不當而對他進行了訓誡。

看著母親彎著身子在水池前洗水壺的情境,哈羅德想象著她的一頭白發變成黑色,栗色的眼眸閃著智慧與幽默的光芒,褶皺的皮膚變得平滑,倦怠的身軀重新充滿了活力。那樣的她一定性感而迷人,才可能把父親從純粹的聖徒變回為愛癡迷的血肉之軀。真難以想象啊。

他走進家門,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吻了吻母親的臉頰。

“你爸爸出門了。”她說。

“他去哪兒了?”

“奧夫·波爾金病了。”奧夫是一個老漁民,一直都是教會裏的虔誠分子。

哈羅德舒了一口氣。這件事能拖多晚就拖多晚。

母親看上去嚴肅而悲傷。她的表情讓他感到心疼。他說:“真抱歉讓您難過了,媽媽。”

“你父親更難過,”她回答道,“阿克塞爾·弗萊明召開了執事會議,就為了討論這件事。”

哈羅德點了點頭。他料到弗萊明家肯定會竭盡全力把這件事鬧大。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母親的語氣很平和。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晚餐時間到了,她為他準備了三明治。“喬基姆叔叔有消息嗎?”

“沒有。我們的信都是一去不返。”

哈羅德一想到莫妮卡表妹,自己的一切麻煩就都變得輕於鴻毛了。

她現在的生活不僅一貧如洗,還不斷地受到納粹的迫害,就連自己的父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哈羅德小時候,喬基姆叔叔一家的拜訪可謂是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刻。那兩個星期時間裏,這寺院般冷清的家中頓時充滿了歡聲笑語。牧師對妹妹一家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就連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展示過。他們無論做了什麼錯事,比如在周日買冰激淩吃——如果哈羅德或是亞恩這麼做,是一定會受到處罰的——他都隻是溫柔地一笑置之。對於哈羅德來說,德語曾經意味著歡樂、惡作劇和玩笑。可現在,喬基姆叔叔一家恐怕再也不會笑了。

他打開了收音機,想聽一聽關於戰爭的新聞。情況很糟。英國軍隊進攻北非失利,而且敗得很慘,一半的坦克不是因為機械故障陷在了沙漠中,就是被德國的反坦克炮手擊毀。軸心國在北非的勢力完全沒有被動搖。拋卻立場不談,丹麥電台和BBC描述的事實基本一致。

午夜,有轟炸機從這裏經過。哈羅德來到院子裏,看到它們朝東邊飛去了。這意味著它們應該是英國的飛機。英國目前也隻剩下轟炸機了。

他回到屋裏,母親說:“你爸爸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了,你還是去睡吧。”

他很久都沒能入睡,自問為什麼會這麼害怕。他已經長大了,父親打不動他了。父親的脾氣雖然暴烈,但嘴上說說又能有多厲害呢?哈羅德的性格堅強,不會輕易被嚇倒,事實上他恰恰是那種願意挑戰權威、享受反叛感覺的人。

短暫的夜晚結束了,黎明的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了過來。他這時才剛剛睡著。用了整夜時間他才明白,他害怕的並非是對自己的傷害,而是父親可能要承受的痛苦。

沒過一個小時,他就醒了。

門開了,晨光照了進來。牧師站在了他的床邊,穿戴整齊,雙手叉腰,下巴前探。“你怎麼能幹這樣的事?”他大喊道。

哈羅德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父親:高大,禿頂,一身黑衣,用那雙讓整個教會都望而生畏的藍眼睛冷峻地盯著他。

“你腦子裏想的是什麼?”父親氣瘋了,“你著了什麼魔?”

哈羅德不想像個孩子一樣躲在床上。他掀開被子站了起來。因為天氣暖,他隻穿了內褲。

“穿好衣服,小子,”父親說,“你這樣跟一絲不掛有什麼區別?”

這種無理的責難激怒了哈羅德:“您要是覺得我的穿著侮辱了您,就應該先敲門。”

“敲門?我在自己家裏用不著敲門!”

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了。牧師對任何問題都有自己的說法。“很好。”哈羅德悶悶地說。

“你究竟著了什麼魔?你怎麼可能做出這麼丟臉的事?不僅丟自己的臉,還丟家人的臉,丟學校的臉,丟教會的臉。”

哈羅德穿好褲子,轉向了父親。

“怎麼樣?”牧師怒氣衝衝地問,“你準備回答我的問題嗎?”

“對不起。我以為你隻是在反問。”哈羅德充滿譏諷的語氣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父親的火氣更大了。“別跟我自作聰明——我也是詹斯博格畢業的。”

“我沒有自作聰明。我隻是想知道您是不是真正想聽我的解釋。”

牧師舉起一隻手想要打他。那樣反而可以輕鬆些,哈羅德想道。無論他被動挨打,還是起來反擊,暴力都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可父親不會讓事情那麼容易地過去。他放下了手。“好吧,我在聽。你想說什麼?”

哈羅德平靜了心情,努力地思考著。在火車上他已經準備了各種各樣的說辭,其中有一些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可現在他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在崗亭上塗鴉,因為那是毫無意義而且非常幼稚的行為。”

“算你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