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知道警察正在找他。

他母親又打電話到科斯坦莊園來了,表麵上是告訴卡倫亞恩葬禮的時間,卻不經意地提起警察來找哈羅德的事。“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沒法告訴他們。”她說。這是一個警告。哈羅德非常敬佩母親居然有勇氣來傳遞這個信息,而且能夠猜到卡倫會把這個信息告訴哈羅德。

但雖然如此,他還是去了飛行學校。

卡倫拿來了幾件她父親的舊衣服。哈羅德就不用穿他那套校服了。

他穿了一件質地精良的美國運動夾克,戴了一頂鴨舌帽,還戴了墨鏡。

上火車的時候,他就像是一個富家的公子哥,而不是一個逃亡中的間諜。盡管如此,哈羅德依然緊張極了。車廂仿佛是鐵籠,而自己則是籠中的困獸。如果警察上來抓人,他完全無處可逃。

哥本哈根到了,他從位於郊區的韋斯特港站步行到了不遠處的主線車站,路上一個警察都沒遇到。幾分鍾後,他又搭上了另一輛火車。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著他的哥哥。每個人都認為亞恩不適合抵抗行動:他太玩世不恭,太粗枝大葉,也可能還不夠勇敢,但結果他卻是一個大英雄。想到這裏,哈羅德的眼淚從墨鏡後麵流了下來。

飛行學院的指揮官蘭斯少校讓他想起了詹斯博格的校長艾斯。兩個人都高高瘦瘦,鼻梁很長。由於樣貌上的熟悉感,哈羅德很難向蘭斯撒謊。“我來……呃……拿哥哥的遺物,”他說,“個人物品。如果可以的話。”

蘭斯好像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尷尬。“當然。”他說,“亞恩的同事亨德裏克·讓茲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有一個箱子和一個粗呢包。”

“謝謝。”哈羅德不想要亞恩的遺物。他隻是需要一個借口來這裏。他想要的其實是五十英尺鋼絲繩來代替大黃蜂上被剪掉的電線。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可以拿到那種東西的地方了。

真正來到這裏之後,他發現事情遠比他想象中艱難得多,不由得心裏一陣發慌。但如果沒有電線,大黃蜂不可能起飛。他想到哥哥所作出的犧牲,漸漸冷靜了下來。一定要保持理性,這樣才可能想到辦法。

“我本來想把那些東西寄去你父母那裏。”蘭斯說。

“我去寄就行了。”哈羅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瞞過蘭斯少校。

“我猶豫是因為想到可能應該把它們交給亞恩的未婚妻。”

“赫米婭?”哈羅德驚訝地說,“您想把東西寄去英國?”

“她現在在英國嗎?她三天前剛來過這裏。”

哈羅德驚呆了。“她來幹什麼?”

“我以為她拿到了丹麥的居民身份,一直在這裏生活。否則她等於是非法入境,那樣我就必須要通知警察局了;但顯然如果她真的是非法入境的話,她就不會來這裏了。她應該知道,我作為一個軍官,必須要向警察局彙報任何非法的行為,是不是?”他看著哈羅德,又加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哈羅德意識到蘭斯正在暗示他。蘭斯懷疑他和赫米婭也加入了亞恩所參與的抵抗行動,所以他警告哈羅德不要告訴他任何相關的事。他顯然是同情他們的,但卻不願意違抗法律。他站起身來,“您說得非常清楚——謝謝!”

“我找人帶你去亞恩住的地方。”

“不用了——我找得到路。”哈羅德兩周前剛去過亞恩的房間。當時他是來試駕虎蛾的。

蘭斯握住了他的手。“亞恩的事我很難過。”

“謝謝。”

哈羅德離開了總部大樓,從一條小路走向基地的矮樓那邊。他走得很慢,仔細觀察著那些停機棚裏麵的情況。整個區域都安靜得很。如果飛機都不能飛,要一個空軍基地又幹什麼呢?

他感到心灰意冷。這裏肯定有電線。他必須要找到它們,但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一個停機棚裏,他看到了一架被“肢解”的虎蛾,機翼被卸了下來,機身立在支架上,引擎放在工作台上。他的希望又升了起來。他走進大門。一個穿著工服的機械師正坐在一個油桶上,端著一個大馬克杯喝著茶。“真壯觀,”哈羅德對他說,“我從沒看過這家夥被拆開的樣子。”

“不得不拆啊,”那個男人回答道,“零件都老化了,要是在空中出問題可就糟了。飛機上的零件必須都完好無損。否則你會摔下來。”

哈羅德突然清醒地意識到:他正打算開著一架經年都沒有被檢查過的飛機飛越北海。“所以什麼都要換?”

“所有能動的地方。”

哈羅德希望這個人能給他他想要的東西。“那您肯定有很多富餘的配件吧?”

“是啊。”

“每架飛機應該有一百英尺的電線吧?”

“虎蛾需要一五九英尺100個單位重量的電線。”

這正是我要的,哈羅德興奮地想。但他卻不知道該不該要,如果對方並不同情他的處境怎麼辦?他真希望有什麼地方擺滿了這些飛機的配件,可以由著他去挑揀。“你們平時把配件放在哪兒啊?”

“儲藏室啊。這是軍隊,什麼都要各歸各位。”

哈羅德不高興地咕噥了一聲。要是能直接在地上撿到電線就好了……可做美夢是沒用的。“儲藏室在哪兒啊?”

“旁邊那棟樓。”機械師皺了皺眉,“問這個幹嗎?”

“隻是好奇。”哈羅德感到自己已經問得太多了。他應該在引起對方懷疑之前趕緊離開。他揮了揮手,轉身走了出去,“很高興認識您。”

他走到了旁邊那棟樓旁,走了進去。一個中士坐在一張桌子前,邊抽煙邊看報紙。哈羅德看到報紙上有一張蘇軍投降的照片,標題寫著《斯大林接手蘇聯國防部》。

哈羅德觀察了一下桌子兩旁的金屬架。他現在就像是一個走進糖果店的孩子,這裏有他想要的一切,從洗滌器到發動機。他甚至可以用這些零件組裝一部飛機出來。

這裏有一塊地方專門放各種類型的金屬線,每一種金屬線都整整齊齊地繞在一個圓柱形的木線軸上。

哈羅德高興極了。他現在已經知道放線的地方了,隻需要想一個辦法拿到它就行。

那個中士發現了他。“有事嗎?”

能賄賂一下這個人嗎?哈羅德猶豫了。他離開的時候,卡倫給他的口袋裏塞了些錢,但他連怎麼開口賄賂別人都不知道。就算這個庫房看守足夠腐敗,如果他的說法不合適,可能也會激怒對方。他後悔之前沒好好想清楚,但眼前已經沒退路了。“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他說,“這些零件——我的意思是說——平民可以購買或者——”

“不能。”那個中士快速回答道。

“假如我不在乎——您知道——不在乎價格——”

“絕對不行。”

哈羅德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了。“如果我冒犯了您……”

“別再說了。”

至少這個人沒報警。哈羅德轉身離開了。

他走的時候注意到,那道木門上麵有三道鎖,很難偷偷溜進去。或許他不是第一個想要到軍隊裏來找零件的平民吧。

他感到很沮喪,隻能到軍官居住的那棟樓去拿亞恩的東西。正像蘭斯所說的,他的物品已經裝好了箱子,整整齊齊地擺在了床頭。整個房間已是空空如也了。

哥哥的整個人生都被裝進了這兩件行李裏。這兒再沒有了他的一丁點兒痕跡。這個想法又讓淚水湧進了哈羅德的眼眶。當然,重要的是這個人在別人的記憶中留下了怎樣的印象。亞恩將永遠地留在哈羅德的記憶裏——教他吹口哨,讓母親笑得像個小姑娘,對著鏡子梳頭發。他記起上次見到哥哥的情景——坐在科斯坦村那座教堂的石頭地上,疲憊,恐懼,卻充滿了堅定的決心。他再一次意識到紀念亞恩的唯一方式就是完成他未竟的事業。

一個下士從門口伸進頭來,問道:“你是亞恩·奧魯夫森的家人嗎?”

“我是他弟弟。我叫哈羅德。”

“我是本內迪克特·維塞爾,叫我本就行了。”這個男人大概三十幾歲,臉上帶著一個友善的笑容,露出了沾著煙漬的牙齒,“我一直希望能見到亞恩的家人。”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些錢,“我還欠亞恩四十塊錢呢。”

“為什麼?”

那個下士看上去有些鬼祟。“哎,我告訴你你可別說出去。我們賭馬來著,亞恩贏了。”

哈羅德拿過錢,不知道該怎麼辦。“謝謝你。”

“沒問題吧?”

哈羅德不明白他問的是什麼。“當然。”

“好的。”本的表情有些狡詐。

哈羅德突然意識到他應該不隻欠亞恩這四十塊。但他現在可不想跟他爭這個。“我會交給我母親的。”

“我真的很難過,小兄弟。你哥哥是個好人。”

那個下士顯然不是個守規矩的人。他看上去就像那種有很多秘密讓別人“別說出去”的家夥。以他的年齡,應該能拿到一定的軍銜,但他的級別顯然很低。或者他把精力都花在那些非法的小動作上了。他估計會賣色情書刊或偷來的香煙。說不定這個人可以解決哈羅德的問題。

“本,”他說,“我能問你件事嗎?”

“什麼事都行。”本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煙草盒,開始卷煙。

“如果一個人為了私人的原因想要一些虎蛾用的電線,你知道有什麼方法能拿到嗎?”

本眯起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說。

“如果花上幾百塊去買呢?”

本點燃了一支煙。“這和亞恩被捕的事有關,對吧?”

“是的。”

他搖了搖頭。“不行,兄弟,這事可不能幹。對不起。”

“沒關係,”哈羅德提起精神說,雖然他心裏已經失望透了,“你知道亨德裏克·讓茲在哪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