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水

生存

作者:韋如輝

我呱呱墜地時,一望無際的淮北平原喜降一場綿綿的春雨。延續整個冬天的幹旱,終於汲取上天恩賜的精華。瀕臨幹涸的渦河,開始邁著從容的腳步一路東去。

大家的臉上,全部笑逐顏開。說話的響亮,堪比不遠處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笛。由於我的到來,我們全家上下無疑比春雨的降臨更加喜形於色。父親高聲朗氣地說,雙喜臨門哪!

二奶奶顛著小腳,慌裏慌張拐進我們家院子。院子裏汪著一窩一窩的水,調皮的雞鴨鵝們無拘無束地嬉戲。二奶奶的話語疊不連聲,恭喜恭喜,本奶奶早就知道是個帶把的。

父親豪情滿懷地招呼著二奶奶,吸煙,吃糖,喝茶。二奶奶的身體一向虛弱,一番推讓下來,竟擰出一身汗。

其實,二奶奶一個月前就預測到我的到來。二奶奶盯著母親的大肚子,左啾啾右瞧瞧,嘴裏嘖嘖有聲,仿佛親奶奶一樣殷勤。

同二奶奶一起進院的,還有二奶奶手中的一隻粗瓷大碗。剛剛過去的冬天,她經常用這隻碗喝一些難聞的湯藥。

二奶奶努力擺脫父親的熱情,如願進入裏屋,悄悄跟我母親商議,等孩子第一泡尿,給我,二奶奶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二奶奶一邊用油膩的袖口抹淚,一邊遞過來那隻粗瓷大碗。

二奶奶喝一種偏方湯藥,巫醫囑咐她,一定要用剛出生男孩的童子尿做藥引,神藥方能有效。

長大後,聽母親說起這件事。那時,二奶奶已經投入淮北大地的懷抱。可是,我仍能想象出二奶奶滿懷希望喝下童子尿的模樣。

次年仲春,我完全能夠扶著牆走路。偶爾,母親會拿一塊白麵饃,距離一步之遙的地方招喚,寶寶,過來,有饃饃。我咧咧嘴,猛跑兩步撞進母親的胸前,伸手搶她手裏的白饃饃。

父親弄回來一棵桃樹,不足一人高。父親說,桃樹好,能辟邪,能結桃吃。他老人家在院子裏栽下桃樹時曾作過科學判斷,隻要精心嗬護,第三年就有仙桃吃了。

父親嗬護桃樹的確十分精心。培土、施肥、澆水,每一項工作都做得十分認真。自從桃樹栽下後,父親買來一個紅色的小塑料盆,不讓我將尿胡亂撤在別處,耐心地指導我撒進盆裏。等攢足了小半盆,才細心地將尿澆在桃樹根上。

我是父親聽話的孩子。每天,我會將尿一滴不剩地撒進盆裏。為此,我從小就養成勤喝水的習慣。水喝多了,自然尿就多。以致到現在,我依然喜歡手捧茶杯,喜歡喝水,喜歡不厭其煩地往衛生間跑。

有一回,跟父親一塊走親戚,喝了不少水,肚子脹得難受。為了能讓桃樹早日開花結果,我一忍再忍,半天沒敢浪費一泡尿。記得那天,褲子上還是被浸得濕濕的,樣子很狼狽。

桃樹終於結上桃子,個大,色紅,味甜。父親流著口水說,賽過“五月鮮”。

有一天早晨醒來後,我的雙眼睜不開了。使勁揉搓,無濟於事。於是,我哭了,驚動了早起勞動的母親。

我害上紅眼病,兩隻眼被眼屎糊住了。眼屎很厲害,糊得很牢固,像鐵絲網一樣。

母親放下手中沾滿露水的鐮刀說,別怕,不礙事。說著,她取來一個幹淨的尿盆,吩咐我把尿尿出來。母親用我尿的尿,清洗著我的眼睛。一開始,蒙在鼓裏的我隻覺得那水有溫度有濕度有柔性,眼睛也在不斷的清洗中慢慢睜開了。

我更加哭鬧,嗔怪母親的無禮。怎麼能用尿洗我的眼睛呢?

母親嘻笑著,絲毫沒有一點做錯事的愧疚。她說,孩子,你哪裏懂?童子尿不是尿,是藥!

其後,也害過一兩次眼病。不過,我沒有哭鬧,也沒有大驚小怪。而是偷偷躲閃在暗處,解開褲帶,暢快淋漓的同時,自己解決了自己的問題。

還別說,眼病沒了。

那一年,政府在渦河南岸建一所醫院,離我家不足三百米。

醫院的房子很白。在陽光明媚的日子,好像從天上掉下的一大塊白雲。

進進出出的醫生,穿著白衣白褲,戴著白帽子。

我們一幫小夥伴,喜歡到醫院裏玩。剛去時,不敢進到醫院大門裏麵,隻眼巴眼觀察裏麵的動靜。直到有一天,一個大膽的玩伴進去後,發現並沒有人阻攔。我們才一個個如地下工作者一樣溜進去,在寬闊的水泥地上,揮霍著自己的童年。

有一次,一個穿白衣白褲戴白帽的阿姨塞給我一塊糖。阿姨高個頭,手指細長,皮膚滲白,臉上好像貼一層細白的紙。她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糖,順便蹲下身來,用細長的手指順著我淩亂的頭發,小朋友,跟你商量一個事。

聽口音,她不是本地人,說出的話兒十分悅耳。那帶有不可抗拒的口吻,立即讓我答應了她所謂跟我商量的事兒。

在散發著濃重藥味的辦公室,她用一個四方的塑料杯子,接住我滿滿的一泡尿。

她用它做什麼,至今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