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戀
醒俗
作者:非花非霧
月佩一直盼著單獨在家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很少。
母親每天晚飯後,帶著弟妹在大路邊和鄰裏聚談,不久就散了。安頓弟妹上了床,母親把累了一天的身體依偎在床上,一邊織毛衣,一邊講著月佩聽得耳朵起繭的老故事。
月佩自己也上了對麵小裏屋的床。摸黑躺在被窩裏,月佩總睡不著,閉著眼,能看到五彩的不太強的光線不停地變換著紋路,幻化成各種精靈。月佩好像在哪本書上看到說那是眼皮和眼睛裏血液的紋路。
血液在體內汩汩流淌,夢裏似乎能聽見身體生長的聲音,有些地方在拔節,有些地方在鼓脹。
血液,她想起院中那株高大的石榴,火紅火紅的石榴花開滿樹的時候,她斜躺在樹下的椅子上,身下悄悄開出一朵鮮紅神秘的石榴花。
月佩把馬尾攏到腦後,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她做起夢來,夢中,文字裏描繪的美女翩然而來:修身、窄肩、細腰、寬胯。
月佩打心裏渴望自己長得就像文字描繪的這樣。她長得太快了,衣服總是不合體。母親怕衣服很快就變小,做的時候,就做得寬寬大大的,當這些衣服剛剛發覺不過於大了的時候,又小了,不是上衣掩不住胯了,就是褲腿短了二指露著踝骨。所以,對著外屋那麵掛在門後的穿衣鏡,她總照不見自己真實的身材。
於是,課間走過一排排教室窗戶,她可勁兒地回頭看自己的影子,路上經過商店的櫥窗,她總會假裝不經意地停下來,左右轉身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文字裏描寫的那種身材勻稱的美女。
夏天的午後,父親在院裏乘涼,月佩會關起門來,用溫水洗澡,這時屋裏黑黑的,照不見清晰的身影,而且鏡子掛得高,也照不到她的全身。
她想,父母什麼時候才能和弟妹一起出去很長時間,留下她一人,在鏡子裏好好看看自己呀。
因為總想著鏡子,她常常不知不覺地回過頭,看著鏡子發一會兒愣。這是舊式的四合院,屋對麵的瓦房租住一對年輕的夫妻,女的叫雲。雲嫂子在屋簷下做飯時,常敲一敲飯勺:“佩。又照鏡子。”
月佩便羞愧地紅了臉,扭身進裏屋去了。
對麵夫妻常吵架,月佩聽到雲嫂男人說她像一隻大肚子蛤蟆、老母雞。雲嫂則罵他瞞著自己把錢弄到哪兒了。男人說給了娘,在老家裏蓋房。雲嫂罵了一句,接著尖叫起來。男人氣哼哼地走了。雲嫂睡了一天,第二天出來做飯時,黑了一隻眼窩,腿也一瘸一拐的。見月佩看她,不好意思地說:“那死男人。”
月佩便說:“跟他離婚。”
“離。”
可過了幾天,雲嫂男人從工廠回來,雲嫂便忙著買菜做飯,兩個人有說有笑。
月佩實在想不通。
但單獨在家的機會終於有了。這晚父母帶弟妹去看電影,那電影,月佩和一個女伴一起混進露天影院看過。
月佩反扣了門,還把兩張凳子靠上去,然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鏡前。她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定了定神,先脫掉上衣,然後脫掉褲子,露出細長的手臂和雙腿。她站到椅上,對著鏡子照了照。嗯,很好,是苗條的那種。她跳下來,把小褂和褲頭也脫了,秋風從門縫吹進來,她打了個寒戰,顫抖著腿和手踏上椅子,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就像春風裏剛剛打了花骨朵的小桃樹,沒有葉子庇護,光溜溜的,瘦骨伶仃的。
嗯,肩可愛得兩隻手就護住了,腰也細長,在胯部變寬……可是,怎麼不是心目中那種圓潤的、可愛的、讓人感到溫暖的那種感覺呢?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正左轉右轉,照個不停,研究自己怎樣才能如書上說的花一般美、杲一般甜。突然,門外似乎有人的動靜,似乎還有竊笑聲。
月佩像驚兔一般跳下來,迅速穿好衣服。她疑惑地、驚惶地打開門,門外什麼也沒有,院子裏空蕩蕩,不遠處那株高大的石榴樹在秋風中微微晃著枝頭的呆子。難道是它在偷窺、竊笑?
對麵,雲嫂關著門,燈亮著。這種時候,她早上床了,在燈下織著小毛衣。
第二天,月佩被對麵夫妻吵架聲驚醒,男人又打了雲嫂。
中午吃飯時,月佩聽到雲嫂對母親說男人不給錢,不聽她的,她快生了,還打她。
月佩脫口說:“你為啥不自己掙錢?你為啥穿一件男人的舊工作服恁髒恁難看?他不聽你,他打你,你為啥不和他離婚?”
雲嫂愣了,臉上訕訕的。過了好一會兒,回頭對母親說:“看你家這光著肚子照鏡的妖女子,成了精了,將來也說個惡婆子、懶女婿,叫她尖牙利舌!”圍在院裏吃飯的人隻聽明白了後半句,都哄笑起來。月佩隻聽進了上半句,她又怕又恨,轉身進屋,咣的一聲關了門,再也不理雲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