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淪(1)(1 / 3)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萬裏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裏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種香氣,一陣陣的拂上麵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麵,他一個人手裏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裏緩緩的獨步。

在這大平原內,四麵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的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裏飄蕩。

0h,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裏就湧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哼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裏,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裏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裏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裏貪午睡的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裏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裏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裏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這裏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裏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隻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裏,這純樸的鄉間終老了罷。”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家可憐起來,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中,一口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裏的書上去。

Behold her,single in the field,You solitary Hi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Stop here,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and binds the grain,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Oh,listen!for the vale profoundIs over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這一節之後,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For old,unhappy,far-off things,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種習慣,看書的時候,並沒有次序的。

幾百頁的大書,更可不必說了,就是幾十頁的小冊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Emersons“On Nature”),沙羅的《逍遙遊》

(Thoreaus“Excursion”)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初翻開一冊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被那一本書感動,恨不得要一口氣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裏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頁之後,他又生起一種憐惜的心來,他心裏似乎說: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氣就把他念完,要留著細細兒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後,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望,沒有夢想了,怎麼使得呢?”

他的腦裏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裏早有一些兒厭倦起來,到了這時候,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

過幾天或者過幾個鍾頭之後,他又用了滿腔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書去;幾日前或者幾點鍾前那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了。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後,他忽然想把這一首詩用中國文翻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