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身一人,穿樸拙,食斯文,坐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一心學習創造;夜深人靜之時不眠,等待靈感降臨。他是一位農夫,將心的種子播撒在情感的園地,豐收的莊稼供人類收割、食用。

這就是詩人!詩人在世時不為人知;而在他辭別這個世界、返回天國之時,人們才曉得他的價值。這詩人隻要求人類報之微微一笑;這詩人氣息升騰,使整個天空充滿活生生的美麗幻影,而人們卻不肯給他一片麵包,更不肯給他一個棲身之地。

眾人,眾人,世界,世界,何日何月,你們才能用榮譽為那些以鮮血灌溉大地的人建起住宅呢?眾人,眾人,世界,世界,何月何年,你們才能放棄對那些犧牲自己的華年為你們帶來平安、舒適的人以冷眼相看呢?你們崇尚殺戮,敬重那些為人們戴上奴役枷鎖的人,卻佯裝忘記了那些人:他們用光明驅逐黑暗,以便教你們如何觀賞白日的光華;他們畢生掙紮在不幸魔爪中,以便讓你們享受幸福甘甜。你們這樣不識真偽還會繼續到何日何月何年?詩人啊,生命的生命啊,你們不顧歲月嚴酷,征服了歲月;你們不畏虛假芒刺,贏得了桂冠;你們占據了人們的心田,這占據無始無終。

詩人們!

我的生日

1908年12月6日寫於巴黎

在這樣的一天,母親生下了我。

二十五年前的這一天,寂靜將我生在這個充滿喧囂、糾紛和格鬥的世間。

啊,我繞著太陽已經轉了二十五周,不知道月亮圍著我走了多少圈。但是,我仍未能弄清光明的秘密,也不知道黑暗的內涵。

我和地球、月亮、太陽及眾星鬥一起繞著至高無上天主轉了二十五圈。但是,我的心靈現在還在低聲呼喚著天主的美名,就像山洞傳出大海波濤的回聲:山洞與大海同在,卻不知大海的實質;山洞唱著大海的潮汐之歌,自己卻不明白意義為何。

二十五年前,時光之手把我寫成這個奇異巨大世界書上的一個字。看哪,我就是這個含義模糊不清的字,時而表示沒有什麼,時而又表示許多東西。

每年的這一天,我的腦海裏總是思潮翻滾、懸念雲集、追憶聯翩,它使往日閃過的隊列在我的麵前停下腳步,讓我仔細觀看已過去的夜下的種種幻影,然後又像風掃天邊雲彩那樣將之驅散,就像遙遠空穀之中溪水的歌聲那樣,漸漸消失在我房間的各個角落。

每年的這一天,為我畫魂的靈魂從世界各地向我這裏集結,圍著我唱著令人痛苦的回憶歌曲,然後慢慢退去,消隱在可見物之後,活像一群鳥兒落在一個被遺棄的打穀場上,連一顆穀粒都沒啄食到,於是扇動翅膀片刻,隨後向另一個地方飛去。

在這一天,往日的生活畫麵展現在我的麵前,活像一麵小鏡子,我照了許久,而看到的隻有像死人臉一樣的歲月那憔悴慘白的來年,希冀、夢想和願望的容貌也像老年人一樣,已是皺紋滿麵。我閉上眼睛,片刻後睜眼再照鏡子,看到的隻有我的麵容。我仔細觀察自己的臉麵,看到的隻有憂傷。我想與憂傷說話,卻發現它是不會說話的啞巴;假若憂傷會說話,那定比歡樂還要甜美。

在過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已愛過很多。我常愛人們所憎,而憎惡人們認為好的東西。我少年時代所愛的,至今仍然愛。我現在愛的東西,將一直愛到我生命的終結之時。愛是我能夠得到的一切,誰也不能讓我舍棄它。

我曾多次愛過死神,並用許多甜美的名字呼喚它,而且暗暗和公開地歌頌它。即使我未忘記死神,也不曾背棄與它的約言,我卻變得也愛生。在我看來,死與生同樣具有美,有著同樣滋味,都會引發我的思念與眷戀,均能激起我的愛和憐。

我愛過自由。對人們受壓迫和奴役的境況了解得越深,我就越是熱愛自由;對人們屈從可怕偶像的情景知道得越多,我對自由的愛就越強烈。那些偶像都是黑暗世代雕成的,由持續不斷的愚昧樹立起來的,奴隸們的嘴唇將之磨得溜光。不過,我像熱愛自由那樣愛這些奴隸。我同情這些奴隸,因為他們是盲人:他們明明在與餓狼的血盆大口接吻,而他們卻看不見;他們明明在吮吸毒蛇的毒液,而他們卻感覺不到;他們明明在用自己的指甲挖自己的墳墓,而他們卻全然不知。我愛自由勝過愛一切。因為我發現自由是位姑娘,孤獨已使她精疲力竭,幽居已使她憔悴不堪,簡直變成了一個透明的幻影,穿行在住宅之間,站在街口,大聲向過路人求救,但誰也不聽她的喊聲,更沒有人回頭看她一眼。

在過去的二十五年中,我像愛所有人一樣愛過幸福。我每天醒來,像人們一樣尋求幸福,但在他們的路上從未找到幸福;非但如此,既沒有看到幸福在他們公館周圍的沙土上留下腳印,也沒有聽見從他們寺院窗裏傳出的幸福聲音的回聲。當我獨自尋覓幸福之時,我聽到我的心靈對我悄悄耳語:“幸福是位少女,生和活在心的深處;那心寬廣無比,你難以走到那裏。”我打開心想看一看幸福,發現那裏隻有她的鏡子、床鋪和衣服,卻未見到少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