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二月四日
對照起來,要在漢末、魏晉、南北朝,做個藝術家、做個詩人,並不很難,在我青壯年時代,你要活得像個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我同情阮籍,阮籍更應該同情我哩。
嵇康的詩,幾乎可以說是中國唯一陽剛的詩。中國的文學,是月亮的文學,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陸遊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陽剛是內在的、天生的。
上次我說屈原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塔尖,曹立偉立刻問:那麼陶淵明呢?這一問問得好。我當時的回答是:陶淵明不在中國文學的塔內,他是中國文學的塔外人。正由於他的第二重隱士性,所以生前死後,默默無聞。
讀陶詩,是享受,寫得真樸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難感知其樸素。不懂其樸素,就難感知其精致。他寫得那麼淡,淡得那麼奢侈。
紀德不是總說,要怎樣才能寫得真誠,陶淵明就是最好的回答。但紀德即使精通中文,讀了陶淵明還是沒有用。因為紀德提出這個問題,問題就大了,就沒有希望解決了——陶潛從來不會想到“怎樣才能寫得真誠”。
漢賦,華麗的體裁,現在沒用了。豪放如唐詩,現在也用不上了。淒清委婉的宋詞,太傷情,小家氣的,現在也不必了。要從中國古典文學汲取營養,借力借光,我認為尚有三個方麵:諸子經典的詭辯和雄辯,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筆力和氣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說新語》)。詩經、樂府、陶詩的遣詞造句,今天可用!
大家有這個問題:什麼是頓悟、漸悟?
來自佛教禪宗。南宗講頓悟,北宗講漸悟,用一生去參透。大家安於南北宗、頓漸悟,我不同意。
頓悟一定要有漸悟的基礎。諸位頓悟能力高,離開和我的見麵、談話,就平下去了,還未達到“自立”,卓然自成一家,不建立體係而體係性很強。
為什麼?漸悟過程遠遠不夠。如此,頓悟的,漸漸會頓迷,漸悟的,也會漸迷。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講課、聽課,是漸悟的功夫,漸悟的進程。所謂潛移默化,就是漸悟。
頓悟可以寫下來,漸悟無法寫下來。心中一亮一暗,一冷一熱,都可以,也應該寫下來。
這樣子,諸位與我分開後,仍目光如炬。
曹操篡漢,不建帝名,自作丞相,封為魏公。傳到曹丕,正式篡漢,逼宮逼掉,成曹魏,一說連朝鮮也並入。到司馬炎,又把曹家人逼宮,美名曰“禪讓”,用國號為晉,此為西晉。衰敗後,過江建都,稱東晉。後有宋、齊、梁、陳四朝,史稱南朝。
所謂北魏,因曹魏在前,故北魏又稱後魏,以別於曹操之魏。
上次講魏晉《世說新語》的言行,雖然洋洋大觀,其實草草了事,隻能給大家一個魏晉人士的印象。而單憑印象,大家已經驚歎中國曾有過如此精彩的文學的黃金時代。
這段時期文化之高,西方還沒有注意到。其文學與生活的渾然一元,渾然一致,西方沒有出現過。盛唐的李白、杜甫,也未如此。不是以殉道精神入文學,而是文學即生活,生活即文學,這樣的渾然一元,是最高的殉道。
嵇康想以“不死”殉道,老子、莊子,都提倡不死殉道,說他們頹廢,胡說!他們都知道生命之可貴,沒有生命,就沒有一切,他們都想活下去。嵇康寫《養生論》,就是繼承《莊子·養生主》篇。嵇康後來擇死,實在迫不得已,是在苟活之狀下才擇死。阮籍佯狂醉酒,逃過種種殺機,寫了不少詠懷詩。
希臘人說:我們最講享受生命、快樂,戰爭來時,我們最勇敢!
我認為,魏晉風度,就在那些高士藝術與人生的一元論。這一點,世界上其他國家、民族的藝術家似乎都沒有做得那麼徹底——這也算我的新發現。所以,真想與魯迅先生談談。他在廈門大學的講演,《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真稱得上“言不及義”。
今天要講陶淵明。陶淵明之前,還得先講曹操、曹植、阮籍、嵇康、左思等人的作品。中國文學史上稱“建安風骨”,後來的“盛唐氣象”是“建安風骨”的衍伸發揚。李白有句:
蓬萊文章建安骨。
盛唐的文學,是從建安來的。
今天各挑幾個,不講全。
建安七子(東漢建安年間):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劉楨、應瑒。
竹林七賢(晉朝):山濤、阮籍、嵇康、向秀、劉伶、阮鹹、王戎。
之後就是陶淵明。
曹家三父子,文學之家。曹操(155——220),氣度之宏大,天下第一。曹植(192——232),才高八鬥,不對,曹操值一石。曹操最好的詩是《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
可是下麵背不出了,隻好介紹比較通俗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苦,是怨恨)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慨當以慷,抒發不得誌的感慨。杜康,是傳說中造酒的始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二句是《詩經·鄭風·子衿》的現成句子。衿,衣領,周代的學生裝)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低聲吟詠)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四句全用《詩經·小雅·鹿鳴》。蘋,艾蒿,借用在此,寓有招賢納士的新意)
明明如月,何時可輟?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南北曰阡,東西曰陌。枉,勞駕。存,問候,拜望)
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契闊,要約。契闊談讌,讌飲時山盟海誓,以死相約,借《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典故)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匝,一圈。何枝可依,暗示天下賢士應當擇木而棲,擇主而仕。但詩本身彷徨可憐,亦赤壁大敗之讖兆)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周公指周武王的弟弟姬旦,曾輔周成王主政,禮賢下士,“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
這首詩好在即興流露,似乎不認真作文學對待。嚴格講,引《詩經》不允許一連四句拉過來,那是犯法的。但全詩造詣高,覺得作者才思足夠擋得住,所以不當剽竊論。
全詩有景、有情、有姿態、有表情、有動作。我平常說,一個藝術家要三者俱備,頭腦、心腸、才能,這首詩就是一個好例子。在座各位可以自己評評自己:三者俱備否?如果缺一,趕緊補一;缺二,問題大了;缺三,事情完了。
在我看,各位都是三者俱備,問題在三者不均衡。有的頭腦好,心腸好,才能還不夠些。有的才能、心腸好,頭腦要充實——這都是正常的,正是每個人的風格所在。
說開去——
托爾斯泰,才能、心腸好,頭腦不行。
瓦格納,才能、頭腦好,心腸不行。
柴可夫斯基,頭腦、心腸好,才能不行。
不過這是比較他們自身,或者說,是和三者全能的最高超的人比較。要是和二三流人物對照,托爾斯泰的頭腦、瓦格納的心腸、柴可夫斯基的才能,那是高出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