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三月八日
從前的媒婆,不得了,我親自見過……匆匆來去,走以後,空氣都變了。打扮得幹幹淨淨,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從前考試,一定要考這。見功夫,很難,我曾有對句:“錢塘有潮不聞聲,雷峰無塔何題詩?”《燕山外史》,全以駢儷體寫成。
我喜歡的一百零八將都給他弄死了。我很為萬春太息。他筆力雄健,又善結構,為什麼不去自己寫小說題材,要去和《水滸》鬧?可見才華不等於頭腦——當然,頭腦也不等於才華。
小時候吃過晚飯,傭人就在家裏講這些,講到忘記時,“日行夜宿,日行夜宿……”但不肯翻書。翻書是坍台的。
所以我很懷念從前的民間社會,可惜不再來了。我也不過是享受到一點夕陽殘照,那時年紀小,身在民間社會,不知福,現在追憶才恍然大悟,啊呀啊呀,那可不就是民間社會嗎?
怎麼會有一天在紐約與你們講《七俠五義》?人生是很奇怪,沒有一點好奇心是不行的。
十九世紀中國文學沒有什麼大天才。中國近代文學盛期,是在十八世紀,有《紅樓夢》等等。十九世紀,是歐洲文學興旺,但沒有影響中國。西風還未東漸,也沒有出大天才,不過文學的命脈總算沒斷。
戲曲,四個人有成就:黃燮清,周文泉,陳烺(燈光很亮很亮之意),餘治。
黃燮清(1805——1864),字韻珊。著作《倚晴樓七種曲》。一,《茂陵弦》,寫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茂陵,漢武帝陵,相如晚年居於此。二,《帝女花》,寫明朝莊烈帝女長公主與周駙馬的故事。三,《鶺鴒原》(鶺鴒,鳥名,《詩經》裏有句“鶺鴒在原”,指兄弟友情),寫曾友於故事。四,《淩波影》,寫曹植遇到洛神事。五,《鴛鴦鏡》,寫謝玉清與李閑事。六,《桃谿雪》,寫貞女吳絳雪事。七,《居官鑒》,寫王文錫居官清正事。
其中,《茂陵弦》與《帝女花》寫得最好。大抵雄偉氣概不足,旖旎風韻有餘。他是十九世紀中國劇壇的頭牌。
周樂清(1785——1855),號文泉,曾任縣官,出差上京,途中寫成八種劇本,合稱《補天石傳奇》八種。一,《宴金台》,敘燕太子丹興兵伐秦雪恥事。二,《定中原》,敘諸葛亮滅吳魏事。三,《河梁歸》,敘李陵滅匈奴而歸漢事。四,《琵琶語》,敘王昭君歸漢事。五,《紉蘭佩》,敘屈原複蘇,用於楚懷王事。六,《碎金牌》,敘秦檜被誅,嶽飛滅金事。七,《紞如鼓》,敘鄧伯道複得子事。八,《波弋香》,敘荀奉倩夫婦終得偕老事(弋,指射飛禽)。
希臘悲劇是勇者的文學,中國這些東西是弱者的文學。大抵都是作者對曆史事件和人物的空想,以虛構快人心,補償曆史的缺憾遺恨。以這種觀點創作,決定了寫不好的,近乎兒戲,反曆史、反悲劇,使人更加軟弱汙濁。所謂“平反”,自古如此。“文革”後全國人民搞平反,爭平反,大抵就是出於這種傳統心態。
陳烺(1743——1827),作有《玉獅堂十種曲》,分前四種,後六種。前四種:一,《仙緣記》。二,《海虯記》。三,《蜀錦袍》。四,《燕子樓》。後六種:一,《同亭宴》。二,《回流記》。三,《海雪吟》。四,《負薪記》。五,《錯姻緣》。六,《梅喜緣》。有多種是用《聊齋》故事寫成劇本。以《燕子樓》最著名。
以上三人都是照明朝人的戲曲模式創作,成“昆曲”曲調。何謂昆曲?指以昆山的腔調唱出的戲曲。當時有北曲、南曲,一度南曲伴奏僅用弦索,唱北方的官腔。後改革者出,姓魏,加入笛、笙、琵琶等各種樂器。他活躍於昆山,昆山腔由他倡揚得名。他叫魏良輔。
京劇,西皮二黃,簡稱皮黃。
餘治(1809——1874),以皮黃寫劇,他在京劇史上很重要,是京劇的祖師輩人物。《庶幾堂今樂》是皮黃世家少有的自己的劇本。原書近四十種,今傳世二十八種,如《硃砂痣》等,今日還在上演。
再說小說。十九世紀雖說中國沒出大小說家,但那時小說家倒是各有地盤,都寫前人所未寫。陳森寫《品花寶鑒》,文康寫《兒女英雄傳》,韓邦慶寫《海上花列傳》。最有名是李汝珍的《鏡花緣》,人物以女人為中心,比如寫到媒婆。
從前的媒婆,不得了,我親自見過……匆匆來去,走以後,空氣都變了。打扮得幹幹淨淨,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煙是好久不抽了。”一會兒拿起一支煙了——“喔喲,忘了忘了!”
李汝珍、陳森、文康、韓邦慶,他們的好處,是都各墾各的處女地,不襲取前人一針一線。非常奇怪,很難分析原因。我猜他們其實並不自覺,而是當時環境、心情所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