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
在陳丹青家
翻原稿,發現我就此寫下去,沒有停頓地寫完了,可見那麼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沒有綱目。我知道我寫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學觀點架構起來了。
大家還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國才發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麗痘。第一見證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樣成長起來。在中央公園寒風凜冽中,讀我的原稿。我很謙虛哩,在心裏謙虛哩。
你們傳我一句話,或描述我的有關情況,到傳回來時,都走樣了。我的說話和文學的嚴密性,我的生活的特異,由我傳達別人的話,別人的情況,可以做到完全達意,而慢慢做到可以達人家的意,比別人更透徹。外人聽了,會說自吹自擂,你們要替我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這鳳凰的前身是個烏鴉,烏鴉的前身呢,是隻麻雀。安徒生說得比我好。他說,他從前是個醜小鴨。他的畫和用具到上海展覽過,我摸過他的手提箱。在座人人都是醜小鴨,人人都會變成天鵝——也有人會醜一輩子。
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
課前看牆上《蒙娜麗莎》畫片。木心:這張嘴放在那兒,不知道多少畫就不算了。你去臨?達·芬奇自己也臨不了了。
1點25分開始講。
同學們,新年好。
今天很難得。那麼冷的天,世界文學史結束在很冷的一天。講課要結束了。
我來講講我是怎樣講文學史的。本來是想把本世紀各個流派全講完,可是想想,這樣講,能托得住五年講下來的文學史嗎?
用另外一個方法講。講講我這個示眾的例子。從前殺頭,是要示眾的。這樣講,比較難。向來我在難和易的事情裏,擇難,從難處著手。這已經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花了一天兩夜,寫了一個總結性的東西。完全離開文學史。要托住文學史,要一個夠分量的結尾。
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樣,陽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爾芙夫人講:“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那時她也快六十歲了。
年齡非常要緊的。我三四十歲,五十歲,都讀過伍爾芙,六十多歲時,看懂了。看懂她對的、不對的地方。
我敢於講,我今天講的,你們可以在六十幾歲時讀。讀了想:幸虧我聽了木心的話。
我聽我自己的話。我聽的話,是別人告訴我的。比如尼采。我聽他的話。不能想象沒有尼采,沒有從前的藝術家講的話,不可能有我的。
幸虧我們活在二十世紀,前麵有兩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曆史。
今天我的最後一課,和都德的“最後一課”,性質完全不同。法國人而不準上法文課,那是非常悲哀。我們恰恰相反,中國人,中國文化,還沒有被消滅。
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得最稱心的是詩,外國人無法懂。詩,無法翻。外國人學中文,學得再好,隻夠讀小說、散文,對詩是絕望的。中國字,隻能生在中國,死在中國。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淵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氣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學史”拉扯講完。
現代藝術,流派,越來越多。這是個壞現象。上次講過一個公式:直覺——概念——觀念。從希臘到文藝複興到浪漫主義,人類可以劃在直覺時代。直覺的時代,很長,後來的流派,都想單獨進入觀念,卻紛紛掉在時空交錯的概念裏。
所以我一氣之下,把二十世紀的藝術統統歸入概念的時代。將來呢,按理想主義的說法,要來的就是觀念的時代。
我呢,是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是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是向後看的。拿古代藝術作我的理想,非常羨慕他們憑直覺就能創造藝術。
我愛人類的壯年、青年、少年、童年時期的藝術——文化沒有嬰兒期的——人類文學最可愛的階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國詩為例,《詩經》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國最好的詩。到了屈原、陶潛,仔細去看,已經有概念。屈原麼香草美人,陶潛老是酒啊酒啊。
《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轉了背的理想主義,事出無奈,但事出有因。
講開去: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無奈找不到那麼多可愛、好聽、好吃、好看的,那麼,我知道什麼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來,就靠這最後一念——我看過、聽過、吃過、愛過了。
音樂,貝多芬、莫紮特、肖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類,最好吃,哪裏是熊掌燕窩。愛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幾十年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我過來了,可以向上帝交賬。“文革”中他們要槍斃我,我不怕,我沒有遺憾。
都愛過了。但還要做點事。我深受藝術的教養,我無以報答藝術。這麼些修養,不用,對不起藝術。少年言誌,會言中的——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以後,不可能兩個星期見麵,很可能兩個月、兩年見一麵。我要講大家一輩子有用的東西。講了,有備無患。你們用不用,悉聽尊便,我隻管我講。是哪一些呢,分分綱目:
文學是可愛的。
生活是好玩的。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翻原稿,發現我就此寫下去,沒有停頓地寫完了,可見那麼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沒有綱目。我知道我寫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學觀點架構起來了。)
先引老子的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誌。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這真叫做是詩!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歎口氣:你真是智者,是兄弟。
曆來的哲學家、文學家,對人不了解。甚至對老子也不了解。蒙田,不了解人。馬克思,對人無知。
自知者明。我看到牛,想:好可憐。望過去一團黑暗。
自勝者強,毛澤東能勝人,對他自己,對黨,全失敗。富,是要知足;百萬富翁,不富,因為不知足,他們在玩數字遊戲。金錢和健康一樣,一個健美男子,天天躺在床上,有什麼用?有錢,要會用。中國古代,有些人是會用錢的。倪雲林,晚年潦倒,剛賣了房子,錢在桌上。來了個朋友,說窮,他全部給那個朋友。這才是會用錢。強盜打他,他一聲不響,後來說,一出聲便俗。
真是高士。
我的詩的綱領:一出聲就俗。
拉遠了。強行者有誌。“文革”初,老舍、傅雷……決定去死。為什麼?我不肯死。平常倒是想死,“文革”那麼凶,我用老子對付:“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結果呢,“文革”持續那麼久。我跟老子說:老兄,你也料不到。
不失其所者久。這個“所”,是本性。
死而不亡者壽,完全是指藝術家。
“孔子未亡必霸,而必為人所霸。”
“老子治國,而生隨之亡。”
這是我從前寫的句子。
“治國平天下”、“竊國平天下”、“亂世治國”,那是政客的事。哲學家不能治國。那是惡人的事。這個世界引起許多哲學家關心政治,可是他們不懂政治。毛澤東、鄧小平可以說:你們不懂政治。
死而不亡者壽。當然指藝術家。當時老子這麼說,不知是指藝術家、指哲學家。
“文學是可愛的。”
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我是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裏也掛著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電視盡量少看。
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癡燈籠。最有教養的人,家裏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