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已,將畫還餘。餘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
靜子複微哂,言曰:“三郎,餘非作客氣之言也。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亻會,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餘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躒明珠之別,又凱待餘之多言也?”
餘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後,略舉目視之,鬢發膩理,纖稼中度。餘暗自歎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媵否?三郎或不以餘求在禮為背否?餘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餘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惟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餘曰:“請問雲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不去。餘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為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笑大方耳。”餘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餘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薰香撲人。餘遂留餘妹問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餘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鬆,兼有他事,順道謁淡島神社。已囑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鍾,並囑吾語兄也。”餘曰:“妹曷未同往?”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願往。”餘顧餘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曰:“何書?”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餘曰:“此為《梵文典》,吾妹習此乎?
”妹曰:“靜姊每日授餘誦之,顧初學殊艱,久之漸覺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
”餘曰:
“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嚐語妹雲: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楞嚴》後出,依於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相異耳。”餘聽畢,正色語餘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入聖矣!吾妹謹隨之學毋怠。”
十五
餘語吾妹既訖,私心歎曰:“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已而,靜子盈盈至矣。靜子手持繪絹一幀,至餘前。餘肅然起立,接而觀之:
蓮池之畔,環以垂楊修竹,固是姨家風物;有女郎兀立,風采盎然,碧羅為衣,頗得吳帶當風之致,女郎挽文金高,即漢製飛仙髻也;俯觀花燕,且自看妝映,然有出塵之姿,飄飄有淩雲之概。餘讚歎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靜子聞言,轉目盼餘,兼視餘妹,莞爾言曰:“究又奚能與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覘其中藏如何耳。畫中人外觀似奕奕動人,第不能言,三郎何從諗其中心著何顏色者?”
餘置其言弗答,續曰:“畫筆秀逸無倫,固是仙品,餘生平博覽丹青之士,鹹弗能逮。嗟乎!衣缽塵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據行雲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獨造,使餘歎觀止矣。吾姊端為吾師,吾何幸哉!”
靜子此時羞不能答,俯首須臾,委婉言曰:“三郎,胡為而作如是言?令淺嚐者無地自容。
但願三郎將今日之畫見賜,俾為臨本,兼作永永紀念,以畫中意況,亦與餘身世吻合,跡君心情,寧謂非然者?”
餘曰:“餘久不複屬意於畫,蓋已江郎才盡,阿姊自是才調過人,固應使我北麵紅妝,雲何謂我妄言?”
靜子含羞不餘答。餘亦無言,但雙手擎餘畫獻之,且無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
靜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適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貴耳。”言已,即平鋪袖角,端承餘畫,以溫厚之詞答曰:“敬謝三郎?三郎無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錫畫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興。餘乃負杖出門,隨步所之。遇漁翁,相與閑話,迄翁收拾垂綸,餘亦轉身歸去。時夜靜風嚴,餘四顧,舍海曲殘月而外,別無所睹,及去餘家僅丈許,瞥見有人悄立海邊孤石之旁,靜觀海麵,餘諦矚倩影亭亭,知為靜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靜子聞餘聲,卻至欣悅,急回首應曰:“三郎,歸何晏?獨不避海風耶?吾遲三郎於此久矣。
三郎出時可曾加衣否?向晚氣候,不比日間,恐非三郎所勝,不能使人無戚戚於中。三郎善自珍攝,寒威滋可畏也。”
餘即答曰:“感謝吾姊關垂!天寒夜寂,敬問吾姊於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