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了為富不仁的財主,才有貧無立錐的窮漢。”範財主道:“無論怎地,他做了賊,你總不應該幫著他。”男德道:“世界上物件,應為世界人公用,那鑄定應該是那一人的私產嗎?那金華賤不過拿世界上一塊麵包吃了,怎麼算是賊呢?”範財主道:“怎樣才算是賊呢?”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著自己本領生活;其餘不能做工,靠著欺詐別人手段發財的,哪一個不是搶奪他人財產的蟊賊呢?這班蟊賊的妻室兒女,別說‘穿吃’二字不缺,還要盡性兒的奢侈淫逸。可憐那窮人,稍取世界上些些東西活命,倒說他是賊。這還算平允嗎?況且像你做外國人的奴隸,天天巴結外國人,就把我們全國人的體麵都玷辱了。照這樣看起來,你的人品比著金華賤還要下賤哩!”這時候範財主又羞又氣,一息兒也做不出聲來,臉上隻是青一陣,白一陣,呆呆地立了多時。
男德尋思道:“這也難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搶奪了別人國家的獨夫民賊,還要對著那主人翁,說什麼‘食毛踐土’、‘深仁厚澤’的話哩,何況這班當洋奴的賤種,他懂得什麼呢?我何必和他計較?”便轉身氣憤憤地出門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後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為世不平俠士題壁恩將仇報惡漢揮刀話說明男德和範財主爭論之後,不說範財主父子後事如何,且說男德以範財主不足教訓,便憤憤出門,回到自己家中。原來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親明頑。生性固陋,也隻生男德一人。男德自離娘胎的時候,就有些蠢氣,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氣也與眾不同,不屑事家人生產。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就在中等學堂裏讀書。歲月如流,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三年。
這一天,男德就和範財主爭論回來。他父親明頑,手裏捏著一枝鉛筆,正在那裏算賬,猛然間看見男德氣憤憤的回來,大聲問道:“男德,你到哪裏去了?”男德本是一個爽直的漢子,從不會撒謊的,也就把在範桶家裏的事情,一一說出。隻見那明頑聽罷,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鏡子取下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小孩子,也應該講什麼為世界上不平的話嗎?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體,是你們這樣貧窮的人講得的麼?你若不去用心讀書,以圖功名富貴,好事養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告化子罷了。世上的人若能盡了這‘孝順’兩個字,就是好人,不用講什麼為世不平的邪話。”說罷,將鉛筆放在桌上,還滿麵堆著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親是個冥頑不靈的東西。隻好一言不發,聽他辱罵。後來見他父親住了口,才悄悄的去到自己的書房。悶坐多時,猛抬頭,隻見玻璃窗外雨雪滿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銀花世界。男德見此淒涼景象,觸目驚心,不由得長歎道:“哎!世界上這般炎涼淒慘,暗無天日,也合這天氣一般,倒是怎麼好呢?”正在獨自感傷,忽見後麵用人送信進來。
男德接過來拆開一看,隻見信上約略寫了幾行道:
男德同誌賜鑒:
頃有一位誌士從尚海來,托弟介紹於兄。倘蒙不棄,祈移玉來敝處一聚是禱。
弟某頓首男德看罷,尋思道:“尚海那個地方,曾有許多出名的愛國誌士。但是那班誌士,我也都見過,不過嘴裏說得好,實在沒有用處。一天二十四點鍾,沒有一分鍾把亡國滅種的慘事放在心裏,隻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馬車,吃花酒。還有一班,這些遊蕩的事倒不去做,外麵卻裝著很老成,開個什麼書局,什麼報館,口裏說的是借此運動到了經濟,才好辦利群救國的事,其實也是孳孳為利,不過飽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國的事,他還是一毛不拔。哎,這種口是心非的愛國誌士,實在比頑固人的罪惡還要大幾萬倍。這等賤種,我也不屑去見他。”便隨手將封信放在桌上。這時候那壁上掛的自鳴鍾,正丁丁當當打了十二下。男德就歎一口氣道:“哎!這鍾的聲音,也不過是不平則鳴,況是我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麼!”說著,就到飯廳裏去吃飯。
不多時,用人拿飯進來。這赤心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誌士不同,也不問是什麼味道,胡亂吃罷。即忙起身回到書房,坐在書桌麵前,七上八下的亂想一會,歎道:“哎!世界上這般淒愴模樣,難道我就袖手旁觀,聽他們這樣不成嗎?隻恨那口稱誌士的一班人,隻好做幾句歪詩,說兩句愛國的話。其實挽回人間種種惡習的事,哪個肯親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親身上,歎道:“哎!我的父親,這樣頑固……”剛說到這裏,又住了口,尋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著天理做去,卻不問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體雖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著世上種種人的維持,哪能獨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這世上以後,不仗著世上種種人的養育教訓,也哪能到了今日?難道我隻好報父母的恩,就把世上眾人的恩丟在一旁,不去報答麼?”想罷,便立起身,在房門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轉身進房,將掛在壁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拿下來,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鎖匙,打開箱子,拿出十多塊銀錢,放在外套的袋裏。向書桌架上尋出一柄不長不短的快刀,用一條白毛手巾包裹起來,放在外套裏麵的長袋裏。足下換了一雙舊皮靴。順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鉛筆,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這時諸事預備妥當,又低頭沉吟了一會,立刻跑到廚房裏拿了一枝黑炭,靜悄悄的從廚房的後門走出。來到那小花園裏,便提起那枝黑炭,向著小花園的牆壁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四行字。寫罷,自己又念了幾遍,便即將這枝黑炭丟在地麵,放開大踏步,一溜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