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時男德身體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的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時節,才爬起身來。忽然看見離身旁隻三四寸遠有一件東西,大大的吃了一驚。你道看見了一件什麼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閃閃刀子,插進草地裏有三寸多深。四麵一看,又不見了華賤。這時候,男德心裏也就明白了,說道:“險哉!險哉!不錯,不錯,我昨晚說還有錢在外套袋裏,他就破顏一笑。”說著,又長歎一聲道:“哎!臭銅錢。世界上哪一件慘事,不是你驅使出來的!”
說到這裏,便探頭一看,四麵均是叢林大樹。低下頭來沉思了一會,又道:“這樁事,也沒有什麼奇怪,在這種慘世界上,哪一個人不和華賤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壞了這腐敗的舊世界,另造一種公道的新世界,是難救這場大劫了。”說罷,便把那快刀拔將起來,說道:“我一生仁義道德,都仗著你才能夠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來?”說著,就把刀又收在袋裏。
這時,男德身上一錢沒有。你看男德為著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這樣下場,怎不令人灰心短氣?哪曉得那男德是一個天生的剛強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稱什麼誌士的,平日說的是不怕艱難,不愁貧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氣起來,再到了荷包空的時候,更免不得冤張怪李,無事生端,做出些無理的事情,也顧不得大家恥笑,這就到了“小人窮斯濫矣”的地步。那男德雖然這樣失敗,這樣困窮,沒有一點兒悔恨的意思,還是一團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氣象。那一種救世憐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終身一絲不減,隻是和顏悅色的手靠著背,向叢林外麵走去,口裏還高聲唱道:
一天風雪壓巴黎,世界淒涼無了期。遊俠心酸人去也,眾生懵懵有誰知?
唱罷,自己說道:“這不是我離家的時候,寫在那小花園牆上的詩麼?咳!如今還是不能達我的誌願。”
說罷,又向前走,不知不覺的已經出了那叢林。隻見前麵遠遠的有許多人家煙戶,心裏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莊,但不知道這個村莊叫什麼名兒?待我到那村莊裏告化告化罷了。”
想著,就放步一直向那村莊走去。不多一會,就走進村裏。剛走了十多步,劈麵看見一座高樓大廈正在路旁。男德就將身來到那大屋的廚房門口,呆呆的立了多時,隻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手裏拿著一個破碟子走進廚房,一見男德,便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事體呢?”
男德答道:“大娘,沒有什麼,不過來討一塊麵包吃。”那婦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個叫花子,為什麼要來討麵包吃呢?你現在向我討麵包吃,你還不知道我的苦處,我不久也就要做叫花子了。”說著,流下幾點傷心香淚來。這時男德即忙問道:“大娘,你不是這大屋的主人麼?”那婦人道:“是的。”男德道:“你既是這大屋的主人,怎麼好說出這樣淒慘的話來?請你把這淒慘的情由,說給我聽聽。”那婦人道:“不必說了,說著也無用的。
世界上都是這般狼心狗肺的事,都也就沒奈何。”這時男德聽說,越發著急,就忙說道:“既是像這樣可惡的事情,更要請你細細說。我聽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這口氣,也未可知。
”那婦人尋思道:“你這個小小的孩子,有什麼力量來救我?”也隻好說道:“也罷,就講給你聽聽,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這時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門旁,豎起耳朵,來聽那婦人的說話。隻見那婦人說道:“前兩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兩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帶些銀子回到家裏,買了這重住屋。還沒有多少時候,就哄傳到這村的官府耳朵裏。那官府……”男德剛聽到這裏,就癲狂似的咬緊著牙根,用力把腳一頓。
那婦人驚問道:“你發了什麼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沒發什麼毛病。請你快些說罷,那官府怎麼樣呢?”
那婦人又接著道:“他姓滿,名兒叫做周苟。他見我家有了點錢財,就紅了眼睛,天天到我家來拜訪,外麵看起來,倒很親熱。那時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時常勸我丈夫,不要攀扯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著什麼好處。我丈夫哪裏肯聽我的話?還罵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般闊氣的官府,肯和我們這樣兒的人家交接,這就是一條好路,趁著巴結巴結他,後來或者可以提拔我們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講。到了三月底,那官府……”男德聽到這裏,又把腳一頓。那婦人見男德這樣情形,轉身就走,嘴裏還埋怨道:“你這發癲的小孩子,我也沒什麼和你說的了。”男德連忙拉著那婦人的衣服,說道:“大娘,我並不發癲,不過聽了‘官府’兩個字,就不由我火上心來。請你休要見怪。”
那婦人聽他這樣說法,也就回轉過身來,正對著男德麵前說道:“你真能替我出這口氣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這樁事體,就是我的責任了,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那婦人又道:“你這說大話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現在還找不著一塊麵包吃,好講什麼‘責任’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