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愁緒滿懷,不覺東方已白。男德就撲翻身爬起來,正想出門,忽然瞥麵看見一個明眸皓齒、金發朱唇的女子,臉上還帶著幾條淚痕,一直向這寺院跑來。見了男德,就滿臉發癡,眼瞪目呆的立了好一會。忽然大聲說道:“我的愛友呀!你在這裏麼?”這時,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裏所惦記的美人!急忙親親熱熱的用手一把摟住那美人的細腰,連親了幾個嘴(這是西俗,看官別要見疑),哽著喉嚨說道:“我的愛卿呀,我怎麼想得到還能和你在此相會呀!”
這時候,他二人那一種又傷心又歡喜的模樣,真是有言難表了。男德又開口道:“現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賊必不敢追來。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時候你的情形說給我聽罷。”那女子道:“昨晚那賊追來的時候,我見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叢小樹裏麵藏躲。幸虧那賊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夠到此與你相見。那時我也知道你被他們拿住,我就想出來和他們拚個死命。隨後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們拿著,將來恐怕沒有人知道,來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著不動。但不知你是怎麼樣才能逃到這裏?”男德就將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賊,如何跑到這寺院,如何得了惡夢,細細地說了一遍。那女子聽罷,又傷心起來,放著悲聲道:
“哎呀!倘若你昨晚有個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麼對得住你?”男德道:“你不要這樣呆氣。天下事禍福無門,悲歡莫定。人生的苦處,全在這喜、怒、哀、怨四個字的圈兒裏頭拌來拌去,好不可憐。況且我們經了這點小小風波,哪值得傷心不了?”這時,那女子聽了他這番勸解,就拿著雪白的手帕抹幹了香淚,低聲說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倒是沒有什麼傷心的事體。俗世悲歡,莫非妄念,還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謝上帝的恩罷。”男德忙道:“你還是這樣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麼叫做‘上帝’。”那女子忽然呆看著男德,不懂什麼緣故他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男德又道:“我們去到神龕麵前,好將這道理細細的講給你聽罷。”
那女子就拉著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來到神龕麵前雙雙坐下。男德便開口說道:“這世上的人,天天說什麼‘上帝’。你以為真有什麼上帝麼?不過因為上古野蠻時代,人人無知無識,無論什麼惡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亂撿個他們所最敬重的東西,說些善惡的果報,來治理他們,免得肆行無忌,哪裏真有個上帝的道理呢?我從前幼年的時候,有一禮拜日,跟我的父親去做禮拜,隻聽得那主教說道:‘凡人倘若時常敬重上帝,有錢的時時拿些錢來,放在寺院鐵箱子裏麵,將來他父母死後的靈魂,就會上升天堂。’想他這種荒唐的話,那時我就有些不信。”那女子道:“我看來,你這種見解恐怕有些不對。你看世上的人,有一個敢不尊敬上帝的麼?”男德聽到這裏,心裏十分可憐世人迷信宗教的苦處。又道:“你還不信嗎?待我再講把你聽就明白了。這上帝到底是有是無,我也沒有憑據,我定說沒有,料你心裏還是不信。我現在隻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說把你聽吧。即或就是有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間的萬般事體,我也不必天天去對他燒香磕頭。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個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錢財禮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結他,難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說我是惡人不成麼?世界上那班無惡不作的東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禮拜堂,便捉刀殺人。難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維,就恕過他的罪惡嗎?我想哪裏有這種卑鄙無恥的上帝呢?”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該信仰什麼呢?”男德道:“照我看來,為人在世,總要常時問著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會什麼上帝,什麼天地,什麼神佛,什麼禮義,什麼道德,什麼名譽,什麼聖人,什麼古訓。這般道理,一定要心地明白真理、脫除世上種種俗見的人,方才懂的。
”這時,那女子道:“我從來沒聽過這番議論,所以也就隨著俗人之見,人雲亦雲,好像呆子、瞎子、聾子、啞子一般,不會用自己的知識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現在我才算是大夢初覺了。”這時,男德心裏暗想道:“這個女子,倒是十分聰明。”那女子又道:“哎,我從前也曾聽人講過,東方亞洲有個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風俗,極其野蠻,人人花費許多銀錢,焚化許多香紙,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薩;更有可笑的事,他們女子將那天生的一雙好腳,用白布包裹起來,尖的好像那豬蹄子一樣,連路都不能走了。
你說可笑不可笑呢?”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們罷。你看我們歐洲的人,哪一個不迷信上帝?花費無數的銀錢,不去救濟貧民,單單地造些這無用的寺院。
無論什麼混帳忘八蛋,也想著巴結巴結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說起這班婦女,把好好的腰兒捆得這般細,好像黃蜂一般;還要把許多花草、鵝毛、首飾,頂在頭上。你隻曉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腳的醜風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細腰的一種人,也就要恥笑我們歐洲人了。”這時,那女子聽說,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的不做聲。男德就問道:“你曾讀過幾年書呢?”那女子答道:“我十二歲的時候,曾在本村裏公立的高等女學校卒了業。那時候我還想讀書,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這樣標致的女孩兒,何愁弄錢,還怕沒有金屋住嗎?’我就說要讀書學習些學問才好。她就大怒起來,罵道: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男德聽到這裏,心裏越發起敬,說道:“我還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麗。請問官人的姓名來曆。”男德想了一會,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隻因出外遊曆,來到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