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蘇轍卷(6)(1 / 3)

唐太宗

唐太宗之賢,自西漢以來,一人而已。任賢使能,將相莫非其人,恭儉節用,天下幾至刑措(1),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也。然傳子至孫,遭武氏之亂,子孫為戮,不絕如線,後世推原其故而不得。以吾觀之,惜乎其未聞大道也哉!

昔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為祟(2)。”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3)。江、漢、淮、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縠(4)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及將死,有雲如眾赤烏,夾日以飛三日。王使問周史,史曰:“其當主身乎!若萗(5)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縠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亦弗萗。孔子聞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吾觀太宗所為,其不知道者眾矣,其能免乎?

貞觀之間,天下既平,征伐四夷,滅突厥,夷高昌,殘吐穀渾,兵出四克,務勝而不知止。最後親征高麗,大臣力爭不從,僅而克之,其賢於隋氏(6)者,幸一勝耳。而帝安為之。原其意,亦欲誇當世、高後世耳(7)。

太子承乾既立十餘年,複寵魏王泰,使兄弟相傾。承乾既廢,晉王,嫡子也。欲立泰,而使異日傳位晉王,疑不能決,至引佩刀自刺,大臣救之而止。父子之間,以愛故輕予奪,至於如此。

帝嚐得秘讖(8),言唐後必中微(9),有女武代王。以問李淳風,欲求而殺之。淳風曰:“其兆既已成,在宮中矣,天之所命,不可去也。徒使疑似之戮,淫及無辜,且自今已往四十年,其人已老,老則仁。雖受終易姓,必不能絕李氏,若殺之複生壯者,多殺而逞,則子孫無遺類矣。”帝用其言而止,然猶以疑似殺李君羨。夫天命之不可易,惟修德或能已之,而帝欲以殺人弭之,難哉!

帝之老也,將擇大臣以輔少主。李勣起於布衣,忠力勁果,有節俠之氣,嚐事李密,友單雄信。密敗,不忍以其地求利。密死,不廢舊君之禮。雄信將戮,以股肉啖之,使之俱死,帝以是為可用,疾革(10),謂高宗:“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即授以仆射。”高宗從之。及廢皇後,立武昭儀,召勣與長孫無忌、褚遂良(11)計之,勣稱疾不至。帝曰:“皇後無子,罪莫大於絕嗣,將廢之。”遂良等不可,他日勣見,帝曰:“將立昭儀,而顧命大臣皆以為不可,今止矣。”勣曰:“此陛下家事,不須問外人。”由此廢立之議遂定。勣,匹夫之俠也,以死徇人不以為難,至於禮義之重,社稷所由安危,勣不知也。而帝以為可以屬幼孤,寄天下,過矣!且使勣信賢,托國於父,竭忠力以報其子,可矣,何至父逐之,子複之,而後可哉!挾數(12)以待臣下,於義既已薄矣。

凡此皆不知道之過也。苟不知道,則凡所施於世,必有逆天理,失人心,而不自知者。故楚昭王惟知大道。雖失國而必複。太宗惟不知道,雖天下既安且治,而幾至於絕滅。孔子之所以觀國者如此。

【注釋】

(1)天下幾至刑措:天下幾乎達到無人犯法的程度。刑措,同刑錯,無人犯法,刑法擱置不用。

(2)河為祟:黃河在作祟。

(3)越望:超越所能看到的。

(4)不縠:古代諸侯的謙稱。

(5)萗:古代消除災害的一種祭祀。

(6)隋氏:指隋朝的皇帝。

(7)亦欲誇當世,高後世耳:也是想在當世炫耀自己,令後世敬仰他。誇,炫耀。

(8)秘讖:秘密地預言,預兆。

(9)中微:中衰之意。

(10)疾革:病重。革,急,重。

(11)長孫無忌、褚遂良:二人皆為唐高宗重臣。

(12)挾數:依靠權術。數,原為技藝、技術。這裏引申為權謀、權術。

狄仁傑

母後臨朝,據人君之地而私其親。有誌之士,將欲正之,常患不克(1)。漢呂後欲王諸呂(2),王陵以高帝舊約爭之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背之不可。”言雖直,不見省。陵幸而不死,亦廢不用。唐武後廢廬陵王,立豫王。豫王雖在位,未嚐省天下事。徐敬業為之起兵於外,裴炎爭之於內,皆不旋踵(3)為戮。何者?位尊權重,臣下所無奈何,勢必至此也。

惠帝之亡也,陳平聽張辟疆計,封王諸呂。呂後安之。故平與周勃得執將相之柄,以伺其間(4)。後複聽陸賈,交歡周勃。將相之權不分,故周勃得入北軍,左袒一呼,而呂氏以亡。豫王既立,武後革命稱帝,追尊祖考,封王子弟,戕殺天下豪俊,誌得氣滿,以為武氏有太山之安矣。狄仁傑雖為宰相,而未嚐一言。及後欲以三思(5)為太子,訪之大臣,仁傑乃曰:“臣觀天人未厭唐德,頃匈奴犯邊,陛下使三思募士,逾月不及千人。及使廬陵王,不旬浹(6)得五萬人。今欲立嗣,非廬陵不可。”後怒罷議。久之,複召問曰:“朕數夢雙陸(7)不勝,何也?”對曰:“雙陸不勝,無子也,意者天以此儆陛下耶。文皇帝身蹈鋒刃,百戰以有天下,傳之子孫。先帝寢疾,詔陛下監國。陛下掩神器(8)而取之十餘年矣,又欲以三思為後,且母子與姑侄孰親?陛下立廬陵王,則千秋萬歲血食於太廟。三思立宮廟,無祔(9)姑之禮。”後感悟,即日遣徐彥伯迎廬陵於房州而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