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1942~)的短篇小說《鄉場上》(1980)中偏僻而恒久的山村鄉場是中國農村的縮影,社會心理演示的舞台。兩家孩子吵架,需要馮幺爸當場作證,聚光鏡一下子對準他,他成了梨花屯鄉場上這出正劇的主角。官司雙方中的一方是鄉場上食品購銷站的會計,賣肉的。在那長期的階級鬥爭嚴酷、政治生活反常的年代裏,這位會計“儼然是小街上的財界人物”,而“財界人物本身就是官方,和宋書記、曹支書這樣的政界人物有著天然的聯係,更何況他們還有相互的需要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害關係,終於緊緊地抱成一團,連他們的妻室兒女,三親六戚一起得道升天”。官司的另一方是社會地位“低下”的民辦教師任老大家。而馮幺爸作為一個莊稼人,這些年來在鄉場上就低人一等,他又偏偏比誰都更沒出息。他長期以來像狗一樣地活著,沒有掙到做人的資格,失去了人的尊嚴。羅二娘非讓他作證,就是認為他隻有朝她搖尾巴的份,而斷然不敢得罪她。因此,她對馮幺爸步步緊逼。曹支書偏袒羅二娘,不露聲色地向馮幺爸施加壓力。與此同時,在場的莊稼人給予馮幺爸的是正義的壓力。作品描寫無法退避的馮幺爸,“競歎了一口氣,往旁邊走了幾步,在一處房簷下蹲下來,抱著雙手,悶著,眼光直愣愣的”,“他的頭低下去、低下去……”馮幺爸承受著沉重的曆史的壓力: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對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羅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個的上層……回銷糧……管訓班,大年三十被支派去修水利,那是曹支書整人的種種“鬼名堂”。然而,這一瞬問既是曆史負擔的低穀,又是曆史的轉機。馮幺爸腦子裏閃過曹支書對人民“專政”的一幕幕曆史之後,也計數了“責任製”以來他家的種種現實:穀子,包穀,糯穀,洋芋,菜子,麥子……他蹲下去時還是人不人鬼不鬼,站起來時卻已是堂堂正正的人:
“曹支書!這回銷糧,有——也由你;沒有——也由你,我馮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樣過下去!……老子前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氣算是受夠了——幸得好,國家這兩年放開了我們莊稼人的手腳,哪個敢跟我再罵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氣!”
這些,在羅二娘聽來有點離題,可卻是一篇嚴正的“人權宣言”。
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給了農民經營自主權,使他們從農村極“左”勢力的統治下解放出來,獲得了人的尊嚴,人的社會權利。正如作品所寫:
這才叫“手裏有糧,心裏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
作品在村民的歡聲笑語中結束。這歡聲笑語,連同整篇小說,帶有強烈的曆史感。它反映的是農民的又一次“解放”。作品寫道:穿上了解放鞋,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煙塵,早在一天天散開,鄉場上也有如陽光透射灰霧,正在一刻刻改變模樣,莊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來……
《鄉場上》有如一聲春雷——從大西南傳來的一聲春雷,報道著農業改革給農民帶來的經濟、政治、精神麵貌等方麵的變革。正如作品所寫的那樣:“男男女女的笑聲像旱天雷一樣,一下子在街麵上炸開,整整一條街都晃蕩起來。”而作家的創作意圖就是要把“生產關係的改革怎樣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怎樣促進了人的麵貌的改變,據實寫下來”。
張賢亮的中篇小說《河的子孫》(1983)把《龍種》所表現的土地的思想,置於二十幾年的曆史中展開,最終化為人的“歸宿”;融人人的命運中深思,終於凝結為“河”的靈魂。
魏天貴在黃河邊長大,與黃河有著血肉般的聯係。而他真正熱愛黃河,對黃河產生一種理性的自豪感,卻來自被送到黃河岸邊魏家橋村勞動改造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尤小舟。尤小舟“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的歌唱,“要保護好鄉親們”的囑托,將魏天貴對黃河的所有體驗升華為靈魂——民族的靈魂。
魏天貴擔當執掌“莊戶人的命運”的支部書記的二十多年生涯,既像黃河般的激蕩,又像黃河的某一段落一樣的渾濁。既葆有尤小舟般的靈魂,又要應付賀立德式的極“左”路線的“鐵的邏輯”。為了保護好鄉親們,他使用了一個接一個的機智而狡黠的計謀。三年困難時期,魏德富為了養活娃娃們,小偷小摸毛病複發。魏天貴暗中保護他,鼓動他再次出走草原;韓玉梅被城裏的壞幹部欺騙,卻戴上了“引誘幹部”的“壞分子”帽子。為了有奶水養活受辱而生的女兒,她不得不“掛上”鄰村有糧食的大隊幹部。魏天貴勸她與鄰村大隊幹部斷絕關係,找一個外鄉男子,由他給安戶口,分糧食,由他給她洗清曆史;為了讓鄉親們吃上羊肉,他和獨眼郝三設計,捅了二十隻乏羊,由郝三去“蹲”預期四年的勞改;他還謊報災情多要糧食;私自釀酒兌水欺騙蒙族牧民;開黑田瞞產私分;“文革”期間上下得手,出盡風頭……要保護好鄉親的“河”的靈魂,不得不選擇這樣扭曲的方式。“全省農業戰線上的一麵紅旗”魏天貴,如他姓氏漢字的構造,成了“半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