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青布棉襖,已經被血水浸濕了半件,被解開了右邊,還墊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鎖骨邊,直連到腋下,全被一大塊棉花,用紗布紮裹在那裏,紗布上及在紗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跡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還沒有全部止住的樣子。一條灰黑的棉被,蓋在她的傷處及胸部以下,仍舊還穿著棉襖的左手,是擱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後,臉上又露出了一種訴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這時候又問了她一聲說:
“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著痛點了點頭,阿六就把那張白木台子上的熱水壺打開,倒了一杯開水遞到了她的嘴邊。
她將身體動了一動,似乎想坐起來的樣子,但啊唷的叫了一聲,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隻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說:
“你不要動,你不要動,就在我手裏喝好了,你不要動。”
她一口一口的把開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氣,就搖著頭說:
“不要喝了。”
阿六離開了她的床邊,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間,她移頭看向了對麵和她的床對著的那張板鋪之上。
隻在這張空鋪上看出了一條紅花布的褥子和許多散亂著的衣服的時候,她卻急起來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麼?阿金麼?她……她……”
“她怎麼樣了?”
“她,她在那裏……”
“在什麼地方?”
“在,工廠裏。”
“在廠裏幹什麼?”
“在廠裏,睡在那裏。”
“為什麼不回來睡?”
“她,她也……”
“傷了麼?”
“嗯,嗯……”
這時候阿六的臉上卻突然地滾下了兩顆大淚來。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麼?”
阿六嗚咽著,點了點頭,同時以他的那隻汙黑腫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馮世芬咬緊了一口牙齒,張著眼對頭上的石灰壁注視了一忽,隨即把眼睛閉了攏去。她的兩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水來,這時候窗外麵的天色,已經有些白起來了。
十九
當馮世芬右肩受了傷,呻吟在亭子間裏養病的中間,一樣的在上海滬西,相去也沒有幾裏路的間隔,但兩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鄭秀嶽,卻得到了一個和吳一粟接近的機會。
革命軍攻入上海,閘北南市,各發生了戰事以後,神經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點心裏不安起來了,於是乎新聞紙就聚加了銷路。
本來鄭秀嶽她們訂的是一份《新聞報》,房東戴次山訂的是《申報》,前樓吳一粟訂的卻是替黨宣傳的《民國日報》。鄭去非閑居無事,每天就隻好多看幾種報來慰遣他的不安的心裏。所以他於自己訂的一份報外,更不得不向房東及吳一粟去借閱其他的兩種。
起初這每日借報還報的使命,是托房東用在那裏的金媽去的,因為鄭秀嶽他們自己並沒有傭人,飯是吃的包飯。房東主人雖則因為沒有小孩,家事簡單,但是金媽的一雙手,卻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燒夜飯的傍晚,當然有來不轉身的時節,結果,這每日借報還報的差使,就非由鄭秀嶽去辦不可了。
鄭秀嶽起初,也不過於傍晚吳一粟回來的時候上樓去還報而已,決不進到他的住室裏去的。但後來到了禮拜天,則早晨去借報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漸漸由門口而走到了他的房裏。吳一粟本來是一個最細心、最顧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鄭去非的這看報嗜好之後,平時他要上書館去,總每日自己把報帶下樓來,先交給金媽轉交的。但禮拜日他並不上書館去,若再同平時一樣,把報特地送下樓來,則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過於殷勤。因為不是禮拜日,他要鎖門出去,隨身把報帶下樓來,卻是一件極便極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禮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樣的把報特地送下樓來,則無論如何總覺得有點可笑。
所以後來到了禮拜天,鄭秀嶽也常常到他的房裏去向他借報去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的過去,她居然也於去還報的時候和他立著攀談幾句了,最後就進到了在他的寫字台旁坐下來談一會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