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

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著的。他回國後,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裏;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願意學心理學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刀的手便戰戰的放不下去了。因此隻好改行。而W是“奏刀酖然”,“躊躇滿誌”,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隻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什麼大道理存乎其間。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後的態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隻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著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著的。

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是的,戀愛的故事!P說這是一個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後來走了,這件事也就完了。P說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P又曾指出《來日》上W的一篇《月光》給我看。這是一篇小說,敘述一對男女趁著月光在河邊一隻空船裏密談。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這時四無人跡,他倆談得親熱極了。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後,便撒了手。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但卻別有一種意思。科學與文學,科學與戀愛,這就是W了。

“瘋子!”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也許是的吧?我想。一個人冷而又熱,是會變瘋子的。”

“唔”,P點頭。

“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什麼中國不中國了;偏偏又戀戀不舍的!”

“是羅。W這回真不高興。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遠的跑去和K要錢。K的沒錢,他也知道;他也並不指望這筆錢用。隻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據說拍了桌子大罵呢!”

“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唉,這就是W了。”

P無語,我卻想起一件事:

“W到美國後有信來麼?”

“長遠了,沒有信。”

我們於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馬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