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牛
據報上說,因為鉛筆和墨水筆進口之多,有些地方已在禁用,改用毛筆了。
我們且不說飛機大炮,美棉美麥,都非國貨之類的迂談,單來說紙筆。
我們也不說寫大字,畫國畫的名人,單來說真實的辦事者。在這類人,毛筆卻是很不便當的。硯和墨可以不帶,改用墨汁罷,墨汁也何嚐有國貨。而且據我的經驗,墨汁也並非可以常用的東西,寫過幾千字,毛筆便被膠得不能施展。倘若安硯磨墨,展紙舔筆,則即以學生的抄講義而論,速度恐怕總要比用墨水筆減少三分之一,他隻好不抄,或者要教員講得慢,也就是大家的時間,被白費了三分之一了。
所謂“便當”,並不是偷懶,是說在同一時間內,可以由此做成較多的事情。這就是節省時間,也就是使一個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於延長了人的生命。古人說,“非人磨墨墨磨人”,就在悲憤人生之消磨於紙墨中,而墨水筆之製成,是正可以彌這缺憾的。
但它的存在,卻必須在寶貴時間,寶貴生命的地方。中國不然,這當然不會是國貨。進出口貨,中國是有了帳簿的了,人民的數目卻還沒有一本帳簿。一個人的生養教育,父母化去的是多少物力和氣力呢,而青年男女,每每不知所終,誰也不加注意。區區時間,當然更不成什麼問題了,能活著弄弄毛筆的,或者倒是幸福也難說。
和我們中國一樣,一向用毛筆的,還有一個日本。然而在日本,毛筆幾乎絕跡了,代用的是鉛筆和墨水筆,連用這些筆的習字帖也很多。為什麼呢?就因為這便當,省時間。然而他們不怕“漏跡”麼?不,他們自己來製造,而且還要運到中國來。
優良而非國貨的時候,中國禁用,日本仿造,這是兩國截然不同的地方。
九月三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申報·自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