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和“飛揚”屬於題材方麵,張氏對此作進一步闡發,和“壯烈”“悲壯”和“蒼涼”的美學範疇攪在一起,又聲言:“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這樣使二元變成了三元,未嚐不是“參差的對照”的書寫策略的運用。為何在“安穩”“和諧”中看出“蒼涼”,這涉及張氏的獨特的“亂世”情懷,另一點在對當時文學現狀的評估中,牽涉到“新”“舊”文學,也為自己從二元思維中解套有關:
我的作品,舊派的人看了覺得還輕鬆,可是嫌它不夠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覺得還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夠嚴肅。但我隻能做到這樣,而且自信也並非折衷派,我隻求自己能夠寫得真實些。
文壇上非“新”即“舊”的對峙由來已久,前者指“五四”以來“新文學”,後者指“鴛蝴派”,張愛玲說自己“並非折衷”,意謂超越兩者?是否新舊兩派也各有二元思維的局限?顯然張氏拒絕了與“飛揚”或“鬥爭”等同的“壯烈”的一路,她承認“我甚至隻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裏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這裏是針對“新文學”旨在民族救亡的“宏偉敘事”,似乎是攻其一端,指其意識形態主流而言。我們知道,所謂“五四”有多端源流,其複雜如魯迅,他的“橫站”立場正是跳出二元怪圈的最佳例證。參王曉明:《無法直麵的人生——魯迅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頁201—218。
20世紀中國貫穿著“救亡圖存”的主旋律,像魯迅(1881—1936)、張愛玲那樣意識到個人在曆史夾縫的窘境之中的,畢竟屬少數。“九葉派”詩人鄭敏在1993年寫了一篇有影響的檢討漢語新詩得失的文章,把文學上所有病症歸因於“五四”以來的“二元思維”模式。鄭敏:《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作》,《文學評論》,1993年第3期,頁5—20。這樣的說法還須探討,不過,自50年代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之類的“矛盾論”被當作人類智慧的最終結晶,由是你死我活,刺刀見紅成為日常的戲碼。那是在冷戰時代,似無足為怪。有意思的是,鄭敏追溯到胡適(1891—1962)的“活文學”與“死文學”的著名論斷。不無吊詭的是,照現下一般的理解,胡適代表了“五四”的自由主義傳統,說他是二元思維的始作俑者,似難以接受。不過當初在提倡“文學改良”之始,胡適對於白話和文言的立場可謂斬釘截鐵,民國政府也三令五申推行“國語運動”,白話方定於一尊,對此後中國文學與文化的走向影響至巨。1935年胡適在《中國新文學大係》中自詡當年提倡“活文學”、“死文學”的堅決態度,這方麵的二元立場並未改變。他以“逼上梁山”作譬方,簡直等於說“造反有理”了。
九
在《自己的文章》裏,“參差的對照”還有一層色彩上的考量:
壯烈隻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在解釋“悲壯”和“蒼涼”的美學之區別時,用“配色”來作比喻,與《童言無忌》一文有互文指涉之處:
色澤的調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衝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隻推板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對照,大紅大綠,就像聖誕樹似的,缺少回味。……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鬆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童言無忌》,《流言》,頁11。
所謂“對照”、“和諧”與我們曾熟悉的“對立”、“統一”的“矛盾論”公式非常相似。且不說是否來自西洋,有趣的是在張看中,“兩種綠越是隻推板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可見她對於色彩的敏感,兩種綠色之間稍有差別,就會引起她“不安”,或由於強烈的創傷心理所致。而“參差的對照”不僅與文學創作相聯係,似乎還涉及中西思維模式的源流,確實超乎尋常。
我們的“情感結構”由聲色香味等要素組成,在張氏那裏也非常特別。胡蘭成說她“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今生今世》,頁178。她自己也說:“我不大喜歡音樂。不知為什麼,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談音樂》,《流言》,頁211。的確她“對色彩永遠感到饑渴”《小團圓》,頁162。,正是色彩上追求那種“婉妙複雜的調和”,使她的小說鑲金嵌紅,七寶樓台般令人眩目。
與張愛玲的色彩學有關聯的,是印度女孩炎櫻。兩人同在香港大學讀書,後來一同在上海,甚為莫逆,直到張氏去美國之後與賴雅結婚時,炎櫻充當他們的證婚人。兩人聲氣相投,比方說炎櫻認為“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麵大”《小團圓》,頁51。。這番話頗有趣,其中有繪畫透視法,或在電影裏聚焦於近景,景深處就顯得模糊。但這裏把“小我”放大、把“大我”縮小,和張氏懷疑“曆史”、不喜歡“壯烈”的態度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