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貓事件(1 / 3)

黑貓事件

中篇小說

作者:薛舒

薛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獲首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小說多次入選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年度排行榜,獲第四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長篇小說《殘鎮》、《問鬼》。至今發表小說等文學作品近二百萬字。

1

沈默站在門外,懷裏抱著一大團漆黑的絨毛,目光殷切地注視著擋在門口的我,這使我想起一年前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刻。

作為妻子,我盡力婉轉地請求我的丈夫:別讓這隻貓進家門好不好?送回去吧,現在就送回去!

剛說完這句話,沈默懷裏的黑色毛團就蠕動起來,像一堆揩過太多油膩而頗有光澤的黑抹布正被一雙無形的手揉搓著。我仿佛聞到抹布裏散發出的腥膻味,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鼻子。就在那瞬間,黑毛團裏忽然射出兩道陰狠的幽綠光芒,像兩把寒凜凜的匕首無聲地飛射而來,直插我穿著絲質睡裙的身軀。我隻覺渾身一陣發冷——黑貓能聽懂我的話,它似乎察覺出了我對它的厭惡,便用如此凶冷的目光看我,讓我本已心生的懼怕更是莫名增添了幾分。我不想讓黑貓聽見我說話,便壓低嗓子懇求沈默:送走它吧,行不行?你知道我不喜歡……貓……

還沒來得及把“貓”字說出口,沈默懷裏的黑毛團就抗議似地發出一聲綿長尖銳的叫喚,婉轉而淒厲,像一個怨婦正發出憂傷的召喚。霎時間,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在我脖子裏凜冽而起。隨即,我看見黑毛團激靈靈一抖,裂開一個濕漉漉的洞口,巨大的粉紅色口腔暴露而出,同時暴露的還有兩顆白森森的犬牙,一股濃烈的腥膻味撲麵而來。我趕緊後退,把家門關閉了三分之二,隻露出腦袋看著門外的沈默。

沈默撫了撫黑毛團,語調柔緩地說:瞧瞧,烏米打哈欠了,它累了,老婆,讓我們進去吧,烏米膽子很小,它不會嚇到你,倒是可能你會嚇到它。

烏米?居然還有名字?“讓我們進去吧”,沈默居然把自己和貓稱為“我們”?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不是沈默一貫的風格,就好比一個永遠穿正裝的男人,有一天忽然穿著一套牛仔服或者嬉皮裝回家,你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或者撞了什麼豔遇。

我不再懇求,我說我是不會讓它進門的,不把它送走你也別進門!說完我迅速轉過身,“嘭”的一聲撞上了門。

按照沈默的說法,我是把“他們”關在了門外,這使我想起流傳於市麵的那類最惡俗的婚外情故事,我把我的丈夫和一隻黑貓關在門外,仿佛把屬於自己的男人推給了另一個女人……心髒突然亢奮地急跳了幾下,賈妮的名字疾速閃過我的大腦。

沈默本不屬於我,是賈妮把他推給了我,或者說,是我把他從賈妮手裏奪了下來,好像,我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那隻討人厭的黑貓。

我悄悄湊上貓眼往外看,圓孔裏,沈默抱著黑毛團一臉沮喪地站在原地。黑貓似乎有些煩躁,它在沈默懷裏一陣蠕動,沈默馬上低下頭,輕柔地撫摸了兩下黑毛團,努動著嘴巴說了幾句話。沈默竟對一隻貓那麼溫柔,還對它說話,雖然我聽不見他對它說了什麼,但我還是感到腮幫子裏泛起一股倒牙的酸水。

沈默明知我討厭貓,卻把一隻貓帶回家,並且無視我的再三懇求不肯送走,這讓我幾乎感到憤怒。我討厭寵物,尤其討厭渾身長著絨毛的有體溫的哺乳動物,而所有的哺乳動物中,我頂頂討厭的就是貓。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我從心底裏抵觸它們。它們呼吸潮濕,走路悄無聲息,冷不防撲上你的肩頭或者膝蓋,吹出一口熱騰騰帶腥味的氣體,就像某個遊魂突然依附到你身上,讓人禁不住起一層雞皮疙瘩。

記得去年,我和沈墨結婚後的第一個周末,正好過中秋節,他帶我去他姨媽家吃飯。他沒告訴我他姨媽養貓,但我一進門就對塞滿老式家具的幽暗的房子感到很不適應,可能是窗戶密閉的原因,屋裏空氣不太好,當時我隻覺得有些胸悶。晚飯開始了,剛在餐桌邊坐下,我就驚恐地發現一隻虎紋大貓搖擺著壯大的身軀從裏屋踱步而出,於是我在初次拜訪的姨媽家很過分地發出一聲尖叫,所有人被我嚇住了,那隻虎紋貓停下篤定穩健的腳步,詫異地看著我。

等到弄明白我驚叫的原因,姨媽臉上堆起了寬宏大量的笑容,並且聲稱“老虎很乖,不會欺負人的”。但我還是無法讓自己壯起膽子坐下來吃飯,我說你們吃吧,我先回去了,對不起姨媽,對不起……

我一邊說一邊往門口退,虎紋貓站在姨媽腳下,瞪著一雙無辜的貓眼看著我。姨媽的笑容變得有些尷尬:哎呀餘果,你這就要走?姨媽怎麼過意得去?都是老虎這個搗蛋鬼,我現在就把它關起來,不讓它打攪你吃飯……

虎紋貓好像聽懂了姨媽的話,它知道是我讓它麵臨著被關起來的危險,於是猛地從它的主人腳下一竄而起,仿佛一個肥壯的炸藥包,飛速把自己向我扔過來。我再次發出一聲尖叫,並且伸出了自衛的腳。虎紋貓慘叫一聲,與此同時,我一屁股跌倒在地板上。

我沒有踢死那隻虎紋貓,但我丟盡了沈默的麵子。沈默不好意思當場發作,向姨媽道歉後就帶著我回了家。路上沈默把我數落了一頓,他說老虎是一隻名貴寵物貓,姨媽的心肝寶貝,踢死了我們賠不起。我說踢死活該,誰讓它撲過來?下次它要再撲過來,我就撕碎它!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駭人,因為沈默看我的目光裏滿是驚異和不解:為什麼這麼仇恨貓?

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為什麼,我隻是討厭貓。我說:你沒發現那隻貓完全聽得懂人話?沈默卻說:養久了的寵物,的確能聽懂一些人話,那不是很可愛嗎?

我說:一隻能聽懂人話的貓,妖精似的,還可愛?

我知道,沒人能明白我對貓的恐懼,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這種恐懼從何而來。就在那天晚上,沈默很認真地與我談起了我的“心理問題”,這個心理學碩士試圖挖掘出我童年抑或青少年時期受過的刺激和創傷,以此找到我懼怕貓的心理症結。

沈默研究生畢業後在一所高職院校擔任心理學教師,每天與未來的企業營銷員、辦公室文員、空乘服務員打交道。他對自己的職業並不滿意,他認為,以他名牌大學名牌專業的資曆,應該在司法部門擔任一名心理谘詢師,常常與原告、被告、或者犯罪嫌疑人打交道。或者開一家心理診所,他的診所一定是門庭若市的,求治者甚多使他成為一個忙碌不堪的名醫……當然,這隻是他的理想,他說,以目前的國情來看,司法部門的心理谘詢師就是一個擺設。心理診所,那是根本沒有活路的,有幾個中國人願意承認自己有心理疾病?就說你吧餘果,你討厭貓,懼怕貓,這就是一種心理問題。

我嚇了一跳:不可能!你才心理變態。

沈默搖頭笑:心理問題不等於心理變態,這是兩碼事。這麼說吧,消化不良不算病,但是不治療,就有可能發展成胃病。我問你,你小時候,有沒有被貓咬過?

沒有,從來沒有。

你仔細回憶一下,你們家,或者鄰居、同學、朋友家,有沒有養貓的?有沒有發生過與貓有關的不愉快的事?

我家沒養過貓狗之類的動物,至於別人家,自然是有的,但並沒有給我留下特殊的記憶。沈默又問:那麼,有沒有養過小鳥、烏龜、金魚什麼的?

我說,這和貓有什麼關係?

萬事都有聯係,假設你小時候養過一缸金魚,有一天,你最喜歡的一條金魚被貓偷吃了……沈默的提示讓我覺得好笑:你們心理專家都這麼開導人?怪不得心理診所開不下去。告訴你吧,我小時候連半條金魚都沒養過,我們家什麼寵物都不養,就養過餘朵和餘果兩個女孩。餘朵五歲時夭折了,餘果現在是你的老婆。

沈默知道餘朵的故事,結婚前我就告訴過他。可他咧開嘴角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長:是,我知道餘朵早夭,不過,這事你聽誰說的?那次溺水事故的具體過程你知道嗎?

我從沒見過餘朵,不,應該說我是見過她的,據說她是在我出生一年後死的,死於溺水。一歲的我怎麼可能記得讓生命停止於五歲的餘朵呢?所以小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家曾經有過一個叫餘朵的女孩。直到我十歲那年夏天去濱海的外婆家玩,我吵著要下海遊泳,於是外婆向我透露了餘朵的秘密。這就是為什麼我至今不會遊泳的原因,餘朵的溺水死亡,使我從小被禁止靠近水源,我的童年和少年始終陷於旱災的困境,久而久之,家人對水的心有餘悸傳染給了我,我成了一個與水疏離的人,甚而對水恐懼。

對餘朵的死,我的父親和母親始終諱莫如深。我相信,他們是因為傷心欲絕而不想提及,甚至沒有勇氣保留一張餘朵的照片。可是,餘朵是否死於溺水,那和我懼怕貓又有什麼關係?沈默的懷疑令我感到無聊。其實我並不介意自己是否患上某種心理疾病,我的確懼怕貓、厭惡貓,但這並不影響我的智商、情商乃至生活質量。沈默有些小題大做,他像一個敬業而又缺少病人的外科醫生,忽然遇見一個腳氣患者,便躍躍欲試準備給人動手術。

我說沈默你別神經兮兮了,我隻是不喜歡貓而已,就像你不喜歡梔子花和火龍果,你要是認為我有病,那你也肯定有病。

心理學專家終究沒有挖掘出我的症結所在,找不到病因,他就無法把我這個心理疾病患者治好,我便一如既往地厭惡著天下所有的貓。當然,之後的一年內,我們的生活並沒有與任何寵物發生過關係,我的所謂心理疾病便也從無發作機會。

然而今天,沈默居然抱回了一隻黑貓,也許他認為我心腸軟會收下它。昨天晚上他還給我打過預防針:小吳要去加拿大看望父母,後天就走,家裏養的一隻貓沒人照顧,我們幫著養幾天吧?

小吳是沈默係裏的一名年輕同事,剛進學院工作半年。當時我瞌睡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中我說我討厭貓你是知道的,說完我就睡著了。

沈默低估了我對貓的厭惡程度,我沒有心軟,我堅決地把他和那隻黑貓關在了門外。此刻,我正透過門上的貓眼觀察它們。五分鍾過去了,沈默並沒有送走黑貓的意思,他依然抱著它站在原地,一隻手還不斷地在它漆黑的皮毛上輕柔撫摸。黑貓在沈默的撫慰下顯得很愜意,它安穩地躺在男人懷裏,扭動著腦袋東張西望。突然,它好像發現我正在門後窺視他們,猛地扭過腦袋,兩束寒意逼人的幽綠目光向著我的方位飛射而來。我趕緊後退一步,與此同時眼睛一陣刺痛,仿佛那兩把寒凜凜的匕首已經插進我的眼球。

我不敢再趴在貓眼上看門外,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隻黑貓身上有一股妖氣。倘若說,姨媽家的那隻“老虎”隻是令我感到討厭,那麼門外的黑貓就是讓我恐懼了。僅從長相來看,“老虎”凶巴巴的目光裏還帶著一絲魯莽的憨厚,這隻渾身漆黑的“烏米”,卻是完全的陰鬱、冷酷,以及鬼魅。倘若今天我果真不讓它進門,我幾乎認為它會化成一縷青煙,通過貓眼鑽進家門,而後無休止地糾纏我。

我終於下決心,暫時讓黑貓在家裏住一晚,隻一晚。我打開家門,對抱著黑貓的沈默說:那你答應我,明天一早就送走。

沈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然後一閃身進了家門,我在他身後追著叫:把它關在陽台上,不許進房間。

2

沈默從儲藏室找出一隻大紙盒,把黑貓放進去,然後在一個不鏽鋼碗裏倒了半碗牛奶,又從零食盒裏拿出一包牛肉幹拆開。我遠遠地站在臥室門口看著沈默在客廳裏為一隻貓忙碌,我提醒他:明天早上我起床前你就把它帶走,我不想看見它。

沈默沒有回答,他把牛奶碗端進紙盒,又把拆開的牛肉幹撒進去。紙盒裏的黑貓大概開始進食了,沈默蹲在邊上靜靜地看,專注的樣子讓我暗暗驚異。我想,他大概真的喜歡那隻貓,可我不喜歡,很不喜歡。我說:別看了,把紙盒搬到陽台上去吧,搬完就去洗澡,我幫你把衣服拿去衛生間。

沈默沒說話,搬起紙盒去了陽台。他在陽台上磨蹭了二十分鍾,重新回進客廳時我說:把陽台門鎖上,別讓它逃進來。

沈默還是不說話,隻看了我一眼,直接向衛生間走去。我嚇了一跳,沈默看我的目光裏滿含了悲涼,怎麼了?什麼事讓他這麼傷心?為那隻貓嗎?與此同時我忽然發現,沈默抱著黑貓進家門後就沒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主動和他說話他也不回答。

明知道小吳已經請他吃過晚飯,但我還是對著沈默的背影幾乎討好地說:我做了番茄牛肉湯,洗完澡要不要喝一碗?

還是沉默,高大的身影一閃,進了衛生間,過一會兒,裏麵響起淋浴的水聲。沈默生氣了?他很少和我生氣,上次我打碎他收藏的一隻明代茶壺他都沒生氣,現在為了一隻貓居然對我不理不睬,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都答應讓貓在家裏留宿一晚了,難不成他想得寸進尺?

沈默洗完澡一直在客廳裏看電視,我故意在他麵前來來回回走過好幾次,他卻始終坐在沙發上巋然不動,頂多歪一歪腦袋把電視畫麵一秒不少地收入視線。電視裏正在重播柏萬青阿姨勸架節目,七點檔首播,沈默還沒回來時我已看過。一對夫妻吵架吵到電視上,在全國人民麵前丟人現眼,起因隻為麻將桌上丈夫胡了妻子一盤清一色。柏阿姨運用一貫的手段給了這對戴著墨鏡以遮蔽真實麵容的夫婦各五十大板,然後撫慰了妻子,鼓勵了丈夫,最後丈夫發誓再也不胡妻子的牌,妻子保證再也不和丈夫同時出席一台麻將,於是言歸於好皆大歡喜夫妻雙雙把家還。

沈默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他是柏阿姨的粉絲,他曾經說過,柏阿姨樸素的勸架方式處處潛藏著心理學玄機。我說柏阿姨也是華師大心理學專業畢業的?沈默撇了撇嘴角以示不屑:毛澤東同誌沒上過一天軍事學院,卻把黃埔軍校蔣校長打到了台灣。

我忍不住笑出來:那你四年本科加兩年研究生真叫上得冤枉,勞民傷財啊!

沈默寬宏大量地笑笑:我的工作是心理學教學和研究,學術研究,懂不懂?

我忍住笑聲:所以你不用像柏阿姨那樣去給人勸架,你隻需要把柏阿姨勸架當案例寫進論文就可以了。

沈默撇了撇嘴:算了,你是外行,不和你說。

對我的無知,沈默也許感到很失望,自那以後,他很少在我麵前提及“心理學”。他的確說服不了我,但他每天說服著那些未來的企業營銷員、辦公室文員和空乘服務員們,他要讓他的學生成為鑽進人們心眼裏的蟲子,這些蟲子在人的內心深處探索到的每一處異常和變態,都將有可能成為他們走向成功的契機。

此刻,沈默在柏阿姨摻雜著上海話的響亮的普通話中端坐傾聽,不知他是果真專心於看節目,還是為了向我表示抗議,總之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即便我趿著拖鞋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弄出很大的動靜,他也一概無動於衷。

我獨自躺到床上已是十一點多,我的丈夫還在客廳裏看電視,從踏進家門到現在,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看來大有與我冷戰一場的意思。然而令我感到可笑的是,他與我冷戰的原因僅是為一隻貓。假如把這場矛盾的起因公布於眾,我想,在眾人的眼裏,我們的可笑程度與那對因麻將而吵到電視上的夫妻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我認為,沈默隻是在和我玩一種叫撒嬌的遊戲,男人偶爾撒嬌是極其容易打動女人的。明天一早他就要把黑貓送還給小吳,這一定讓他覺得很丟麵子,是我為難他,所以他要在我麵前撒一回嬌。我沒研究過心理學,但我相信此刻我對沈默的心理分析,同樣能夠達到八九不離十的準確度。這麼想著,適才有些焦慮的情緒稍稍緩解,漸漸的,睡意像藤蔓一樣爬進我的大腦。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聽見貓叫,細小的、纏綿的,“喵——”,婉轉而幽怨,還摻雜著男人的說話聲:

“烏米,寶貝,好不好吃?”

“輕點兒,真乖……”

“喵——”

我猛地醒來,床上屬於沈默的那一邊是空的,床頭櫃上的台燈兀自亮著,小鬧鍾上的短針靜靜地指在數字2上,長長的秒針移動著急促的步子正與它擦肩而過。我擤了擤鼻子,有些潮濕的空氣裏布滿了絲絲縷縷的腥味,那種來自動物身體的氣息稠密而濃重地包圍著我……沈默一定趁我睡著,把黑貓從陽台放進了客廳。

下床,穿上拖鞋,我輕手輕腳走出臥室。幽暗的客廳裏,電視屏幕閃爍著藍瑩瑩的光,沈默把音量調到了零,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正在東方CJ電視購物頻道裏以亢奮的情緒和無聲的嘴部運動介紹著某種廚房用品,他自己則歪著腦袋倚在沙發上,嘴裏發出顯然睡著了的呼吸聲。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和角落,沒有任何別的活物,陽台門安靜地閉著,百葉簾外麵一片黑暗。我躡手躡腳貼近陽台,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那隻黑貓似乎睡得很熟。可是適才的貓叫聲和男人的說話聲是那麼真切清晰,仿佛就在耳邊,難道是我做夢?那隻詭異的黑貓居然左右了我的夢境?真可怕!

忽然想起,貓是夜行動物,午夜或者淩晨應該是它們最活躍的時候,它卻安於一隻紙盒靜靜地熟睡?不太可能吧。可我不敢打開陽台門去看看那隻紙盒,我隻是壯起膽子,撥開了百葉簾。

我們家的陽台與客廳之間,是一道落地玻璃移門,在客廳裏打開百葉簾,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陽台上的一切。然而午夜時分,漆黑的天色籠罩著整個世界,我隻能借助遠處高樓的霓虹燈光影,依稀看到擺在地上的褐色紙盒。盒蓋好好地閉著,沒有動過的痕跡,黑貓應該在裏麵。那麼,剛才的確是在做夢,我想。剛想放下撩起一角的百葉簾,突然寒光一閃,未及躲避,兩道緊貼著玻璃如同複仇者冷漠而陰鬱的目光像釘子一樣紮進我的眼球……我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百葉簾隨之晃蕩著垂下,寒意凜冽的匕首霎時被阻隔在外。

沈默被我的驚叫聲嚇醒,他猛然直起身,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我幾乎暴跳如雷:要是沒有玻璃擋著,它都可以一口吃掉我了!

沈默看了看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把身體往沙發上一倒,重新閉住了眼睛。我狂跳不已的心髒隨之緊緊抽搐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打算睡沙發?不至於吧?撒嬌遊戲不是這麼玩的,一隻貓而已,又不是小情人。

小情人?小情人!我絲質睡裙的背部頓時被滲出的冷汗浸濕,雖然這種聯想缺乏邏輯,但我還是被驚嚇得不輕。我回憶了一下前天晚上沈默說過的話:小吳要去加拿大看望父母,還有兩天就要走了,家裏養的一隻貓沒人照顧,我們幫著養幾天吧?

小吳是沈默的帶教學生,雖然年輕,但好像挺精於人情世故,隔三差五請沈默吃飯、喝茶、泡吧……沈默偶爾會和我聊他們學院的瑣事,我因此對那些叫小吳、張姐、杜教授的人有所了解,但我從未見過他們,隻是從沈默口中認識了他們……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鬼火,一個重大疑點脫殼而出。小吳是男的還是女的?沈默有沒有提起過小吳的性別?沒有,的確沒有。

中國話不像英文,第三人稱“他”和“她”發音是一樣的。幾次聽沈默說起小吳,我總是習慣性地把小吳想象成一個乖巧懂事的陽光大男孩,這種男孩在單位裏一般被中年以及中年以上婦女集體寵愛。我甚至想過,一個大男孩,能讓沈默這樣的壯年男性不討厭,算是男女通吃、老少鹹宜的萬人迷了,但我始終沒有察覺到沈默描述小吳時性別上的漏洞……

我緊張得幾乎顫抖起來。扭頭看沈默,沙發的長度容不下他整個人,他腦袋頂著這一邊的扶手,兩隻腳高高地擱起在另一頭的扶手上。這樣睡是很不舒服的,可他就這麼仰麵朝天躺著,身姿僵直,仿佛要以倔強的自虐方式表示對我強烈的抗議。

結婚一年來,我們從沒有認真吵過架,更是很少用冷戰的方式處理兩人之間的矛盾。我們總是繞道行駛,躲開那些矛盾的陷坑。我們在婚姻之路上幾乎安然無恙地行走了一年,可我從未停止過擔憂,總覺得不知哪一天,一場火山爆發式的爭吵會引爆,抑或一場冰點以下的冷戰會不期而至。我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因為我和沈默,我們共同擁有過一個女人,那個叫賈妮的女人。

3

沈默的前妻賈妮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念大三時,沈默考入我們學校讀研究生。據賈妮說,他是為了追隨她而來,不過後來沈默向我透露,考研究生是賈妮對未來丈夫的硬性要求,她甚至要求他拿到博士學位。不知這些話有幾句真實、幾句謊言,我隻知沈默是以賈妮男朋友的身份出現的。

因為與賈妮閨蜜的關係,我常常充當他們的電燈泡,蹭吃蹭喝蹭電影……賈妮從不避諱在我麵前與沈默摟摟抱抱以示親密,也不遮掩他們的激烈爭吵乃至翻臉鬧分手。這是戀愛症候群的通病,大學裏每天都要上演幾百次這樣的鬧劇,我已熟視無睹。

畢業後他們很快結婚,我依然單身,不知為什麼,我對談戀愛總是抱著抵觸情緒,一次次地逃避有可能順利發展成美滿婚姻的良機。賈妮照舊視我為閨蜜,經常請我去她家吃飯,倘若她與沈默吵架時恰逢我在場,他們照舊毫不避諱,我也一如既往地做著一名旁觀者,在他們戰得不可開交時反客為主去廚房搜羅冰箱開灶做飯,然後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於是他們發現吵架都吵餓了,便暫停,一起品嚐味道一般甚至很難吃的飯菜,轉而開始聯手數落我這個單身女人嫁不出去的一大原因就是不擅烹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