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讀外國文藝,最好熟通外國文。但翻譯的也不要緊,大多數也隻好借徑於翻譯本。一個人能用法文讀莫泊桑,用俄文讀契訶夫(ATchekhov),用英文讀莎翁,用德文讀歌德,用意大利語讀但農覺(D’Annunzio)原是理想的事,可是究竟不是常人能夠做得到的事。大多數的人隻好用其所熟通的某一國語言來讀某一國以外的作品而已。例如熟通了英文,不但可讀莎翁,也可以用了英譯本來讀歌德,讀托爾斯泰,讀易卜生。至於一種外國語都不熟通的,那就隻好用本國文的譯本來讀了。隻要有好的翻譯本,用本國文也沒有什麼兩樣。近來常有人覺得看翻譯本不如看原文本好,其實這是錯誤的。所謂作家者,未必就是博言學者,莎翁總算是古今世界第一流的作家了,英國人至於說寧可失去全印度,不願失去莎翁。這莎翁卻是不通拉丁文的。他隻從英譯本研究拉丁文藝,當時英國的拉丁文學者都鄙薄他,侮辱他,可是他終不因未通拉丁文而失了大作家的地位。大作家尚如此,何況我們隻以鑒賞為目的的人呢?借了翻譯本讀外國文藝決不是可愧的事,所望者隻是翻譯的正確與普遍罷了。我盼望國內翻譯事業振興,正確地把重要的外國文藝都介紹進來。
九讀什麼
我在前節曾勸諸君讀古典文藝與外國文藝,那麼漫無涯際的中外文藝,從何下手,先讀什麼呢?這是當麵的問題了。
不但文藝研究,廣義的“讀什麼書好”,“先讀什麼書”,是我常從青年朋友聽到的質問。對於這質問,關於國學一部門,近來很有幾個學者開過書目,各以己意規定一個最低限度,叫青年仿行。西洋也有這樣的辦法。我以為讀書是各人各式的事,不能用一定方式來限定的。隻要人有讀書的誌趣,就會依了自己的嗜好自己的必要去發見當讀的書的,旁人偶然隨機的指導,不消說可以作為好幫助,至於編製了目錄,叫人依照去讀,究竟是勉強而無用的事,事實上編目錄的人所認為必讀的東西,大半仍由於自己主觀的嗜好,並非有客觀的標準可說的。同一國學最低限度的書目,胡適之先生所開的與梁任公先生所開的就大不相同,叫人何所適從呢?
我以為讀書是有賴乎興味與觸類旁通的,假如有人得到一部《莊子》,讀了發生興味了,他自會用了這部《莊子》為中心去觸類旁通地窺及各種書。有時他知道《莊子》的學說源於《老子》,自會去看《老子》,有時他想知道道家與儒家的區別,自會去看《論語》《孟子》,有時他想知道道家與法家的關係,自會去看《韓非子》,有時他遇到訓詁上的困難了,自會去看關於音韻的書。這樣由甲而乙而丙地擴充開去,知識就會像雪球似地越滾越大,他將來也許專攻小學音韻,也許精通法理,也許為儒家信徒,這種結果都是讀《莊子》時所不及預料的。
以上尚是就一般的學問所謂“國學”說的,至於文藝研究,更不容加以限製,說什麼書可讀,什麼書可不讀。
文藝研究和別的科學研究不同,讀什麼書,從什麼書讀起,全當以趣味為標準,從自己感到有趣味的東西著手。
好比登山,無論從哪一方向上爬,結果都會達到同一的山頂的。
依了自己的興味,無論什麼讀起,都不成問題,勸諸君直接就了文藝作品本身去翻讀。如無必要,盡可不必乞靈於那煩瑣的“文學概論”與空玄的“文學史”之類的書。這類的書,在已熟通文藝的人或是想作文藝的學究的人,不消說是有用的,而在初入文藝之門的人,卻隻是空虛冗累的贅物。現在中等學校以上的文科科目中,都有“文學概論”“文學史”等類的科目,而卻不聞有直接研讀文藝作品的時間與科目。於是未曾讀過唐人詩的學生,也要亂談什麼初唐、中唐、晚唐的區別,李、杜的優劣了!
未曾讀過勿洛培爾、左拉等的作品的人,也要亂談自然主義小說了!談隻管談,其實隻是說食數寶而已,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我們試聽英國現存文學者亞諾爾特·培耐德(ArnoldBennett)的話吧。
文藝的一般概念,讀了個個的作品,自會綜合了了悟的。沒有土,決燒不出硬瓦來。漫把抽象的文藝與文藝論在頭腦中描繪而自惹混亂,是愚事。恰如狗咬骨頭似地去直接咀嚼實際的文藝作品就好。如果有人問讀書的順序,那就和狗的問骨頭從何端嚼起,一樣是怪事。順序不成問題,隻要從有興味的著手就是了。
舉例來說,諸君如果是愛好自然風景的,自然會去讀陶潛、王維等人的詩,讀秦少遊、賀方回等人的詞,知道外國文的或更會去讀華治華斯(Wordsworth)、屠格涅夫諸人的作品。如果諸君有一時關心社會疾苦了,自然會去讀杜甫、白居易、元稹,知道外國文的更會去讀易卜生,去讀柏納·蕭,(BShow)去讀高斯華綏(JGalsworthy)。
各人因了某一時嗜好與興趣,自會各在某時期找到一係的文藝作品來豐富自己,潤澤自己。善讀書的,在某一時期所讀的東西裏麵,更會找出別的關心事項來更易興趣的焦點,使趣味逐漸擴張開去,決不至於終身停滯在某一係上,執著在某一家。至少也當以某一係或某一家為中心,以別家別係為輔助的滋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