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就敏感說。文藝作品不是科學的知識,不是道德的說教,隻是以美的情感為本質的東西。這所美者,並非普通的所謂美,是包含高尚的、深刻的、優雅的、哀切的、悲痛的及其他一切可以作文藝內容的情而言。創作家對於自然或人生觀察經驗,如果比之常人,體感不出別的深而遠的某物來,所作的東西畢竟隻是人雲亦雲,毫無新鮮潑辣之趣了。凡是好的創作家,都能於平凡之中發見不平凡,於部分之中見到全體。他們有常人所未曾感到的憂憤,也有常人所未曾感到的悅樂。他們能不為因襲成見所拘束,不執著於實用功利,對於世間一切行清新的觀照,作重新的估價。文藝一方是時代的反映,一方又是時代的曉鍾,所謂創作者,就是能在世間一切體感當前的時代而同時又能預感新時代的人。
以上隻是就文藝的內容上說的。敏感的重要不但在文藝的內容上,至於文藝的形式上亦大大地需要敏感。文藝是用文字組成的藝術,文章的美醜,結構的巧劣,都是文藝的重大關鍵。大概的文藝作家,也就是文章家。所謂文章家者,就是對於文字的使用有著非常敏感的人。賈島的“推敲”,勿洛培爾的“一語說”,都可證明敏感的必要。
至於近代的象征派的作家,對於文字上的感覺,其敏銳更足驚人,他們之中,竟有人能從五個母音上分出五色來,說什麼“A黑、E白、I赤、U綠、O青”的話。
諾爾道在其《變質論》裏痛斥近代創作家的神經過敏,說近代作家都是變質者,近代的文藝作品都是病的產物。這當然不是無因之談,近代人因了生活的緊張與複雜,官能刺激過了度,確有多少都已是變質者,官能愈銳敏的創作家當然更是變質者了。我們因了他的話,可證明敏感在創作上的重要,至於變質的對於社會的利害,姑且不談。(諾爾道的學說,也盡有反對的人。)銳利的敏感是創作家重要資格之一。其次是熱情。熱情是促動創作家去創作的動力。創作家腦中所留著的由敏感而來的印象,雖然明顯,如果不含有熱情,不想寫了告人,也是無益的事。真的創作都是創作家因了內部的本能的壓迫,才去從事的。創作對於自己所觀察經驗的結果,感到牽引,感到魅惑,鬱積於中,不流露不快,這其中才有創作的歡悅。要感動別人,先須感動自己。讀者對於作品所受到的情緒,實是創作家所曾經自己早已更強烈地感受過了的東西。
敏感與熱情,互有不可離的關係,敏感用以收得美感,真收得了美感了,當然會引起熱情,否則敏感的程度必有欠缺。同樣,能起熱情的當然是美感,我們斷不會對於平凡陳腐可厭的東西感到牽引與魅惑的。上麵雖曾分別了說。其實隻是一件事而已。
此外關於創作家的資格可列舉的當然很多,但我以為用敏感與熱情一可概其餘,不必再贅述的了。
十五抽象的與具象的
上節曾述敏感為創作家的重要資格之一,創作家要有銳利的敏感,才能對於自然人生體感出常人所體感的深遠的某物,寫出示人。這所謂某物(SomeThing)者,或是人生的意義,或是時代的傾向,要之不外乎是一種抽象的東西。這抽象的東西,在文藝上是否就能適用呢?把這抽象的東西直接寫出,是否就是文藝作品呢?決不是的。抽象的東西隻是一種概念,純概念的露骨的表出,在科學或道德當然可以,在文藝上是不適當的。因為文藝的本質是情感,而概念卻是知或意的產物的緣故。
文藝上對於自然人生的處理,須具象的,不該是抽象的。作者原須用了銳利的敏感在自然人生上發見某物,但在作品上所描寫的,卻不是這某物的本身,而是包含著這某物的自然人生。莫泊桑評其師勿洛培爾說:“勿洛培爾不想談人生的意義,他所想教示人的隻是人生的精髓。”作者的任務,在乎從複雜的自然人生中選取出富於意義的一部分,描寫了暗示世人以種種的意義。毫無意義地把任何部分的自然人生來描寫固不可,完全裸露地單把所見到的意義來描寫也不可。作者所當著眼的是具象的實世間,所當取材的也是具象的實世間。能在具象的鄰家夫婦或同船旅客之中發見出某物來,仍用了這鄰家夫婦或同船旅客作了衣服,把所發見的某物暗示世人,才是文藝作家的手腕。